宿南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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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牧云跨进门来,走路生风,扬高了下巴,“什么叫倒像个小将军?爷本来就是将军来着。是这样啦,我爹让我去山西戍边,我娘舍不得,两人正吵着,我嫌烦就到你这里躲一躲,谁知看见你剃头,以为你想不开一哭二闹三上吊来着。”
顾南风好奇,“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要剃光头去深山老林当尼姑,至于吗我?”
程牧云道:“你们女人的事情小爷我哪里明白?反正就是看你挺奇怪的,倒不如以前豁达了,女人就是女人,顶顶的小心眼,没意思。整天情啊爱啊的,巨无聊。我们男人可都是要干大事的,谁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从早到晚照顾你们那小女人的怪异情绪。”
她拢了拢披散的长发,起身来沏一杯茶递上,含笑道:“我才问你一句,你却还我十句,从前不知道你话这么多,还是最近看上哪家姑娘,颇有心得?”
“天底下还有能让小爷我挂心的女人?爷这是天命风流无师自通,你这榆木脑袋自然无法领会。”程牧云完全不以为然,自负到人神共愤,灌一口茶,像是下了决心,要掷杯出征,“我就是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马都已经准备好,这就要去朔州杀敌三千万!”
“你家里不是还吵着呢?”
“那都是妇人之见,不足为惧!”他这下说得爽快,终于背地里狠狠蔑视了母亲一回,大家心知肚明,他在他娘亲面前就是只闷不肯声的小白兔,任由宰割。
顾南风抿嘴笑,举杯相酬,“相见即是分离,此去万里,小弟以茶代酒,祝大哥马到功成。”
程牧云仰头饮尽,望她眉眼如画,面似美玉,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他一刹那的失神,电光火石,脑中无数个年头瞬间闪过,却一个也抓不住,只记得她梨涡浅笑,凉秋便化作了暖春,丝丝扣扣皆是柔软的风飞。
他只想,女人都是祸害,一个微笑胜过千军万马。
他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顾南风不明就里,“做什么发起呆来了?去朔州之前先入一趟太原府吧,代我问候外祖。”
程牧云依旧懵懂,点头说:“好……路过……那个……”
她突然间怀念起在太原城作威作福的时光,对比现下处境,愈发烦心,欲言又止。
他纠结于到底是猜还是不猜。
连顾南风自己都觉得这办法太过扯淡,简直可以称得上脑残。而程牧云终于纠结完毕,叹息,开口问:“你是不是不想进宫去?”
她默然,他当她默认。
他心血来潮,欲做英雄骑士,救人于水火之中,“你看,陛下将近一年都未记起你,估计早已经把你忘个彻底,你知道,你真的不怎么样,再等两年绝对嫁不出去,爷看你可怜,决定大发慈悲地帮你一把。”
“你要怎么帮我?”
他循循善诱,耐心做进一步解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像一般的女人娇滴滴的碰一下就叫唤,还整天跟着你问长问短,烦死了。”
顾南风道:“我也是女人,迟早也会变成那样的。”
程牧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不一样,你曾经是男人。”
顾南风道:“我一直是女人,往后也还是女人。”
程牧云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近乎为男人的女人。”
顾南风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
程牧云哈哈一笑,拍她肩膀,“就说了你聪明,一点就透。”
顾南风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可惜程牧云仍无所知,她隐忍,最后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人妖?”
程对与顾南风的自我承认很是欣慰,“对呀!”
“你他妈了个逼的!快滚,滚去山西!”
程牧云深切体会一回何谓女人是老虎,最终抱头鼠窜逃往山西,还要做将军,杀敌三千,真不容易。
她被气得内伤,谁知第二日有贵客临门,李慕在顾府仿佛安装高级感知器,一丁点响动他当即便知,瞬间抵达。
再次相见,他与她都知双方已改变,却都尽力装出一副相安无事模样,小心翼翼,却又暗自角力,沉默对峙。
他轻笑,拂起她耳边碎发,如此亲昵,“身体如何?听说最近胃口不太好,可不要亏了身子。”
“我怎么会有胃口不好这种问题?”
“那就好,朕倒是白担心一场。”李慕低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瘦了。”
顾南风靠着他的肩,鼻尖弥散着的是他身上浅淡青草香,“你却是终于长高了。”
“哦?原来你一直嫌弃朕不够高。”
顾南风轻笑,“现在想起你来,仍是从前那三寸小豆丁的模样。”
李慕都手捏着她的腰,量了一量,确有几分心疼,“竟瘦成这样。”
“瘦了不好么?”
李慕道:“你怎么样都好。”片刻又道:“朕知你想问些什么,周沐被关在天牢里并无大碍,究竟该如何处置,全由你做主。”
她不想再兜圈子,径直说:“放他回太原吧,不想再见。”
李慕道:“好,你高兴就好。还有呢?接下来不问么?”
她不说话,挣开他径自回桌边饮茶。
李慕道:“你不愿意?是不是?昨日表哥千里赴戎机,临走前你是否想索性嫁给程牧云?躲过进宫服侍?”
她无从逃避,也懒得绕圈,颔首答是。
他似乎隐忍不发,又似乎混不在意,嘴角仍挂笑,却让顾南风觉得冷,危险重重,“很好,你最擅长就是一次又一次辜负朕。”
顾南风无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
“能不能放过你一回?”不待她说完,他自接口,听来仿佛玩笑,声音却是冷的,刀尖一样冰凉彻骨,“朕放过你,谁来放过朕?”
“你已经有皇后,有帝位,九五至尊,万民景仰,何苦来为难小小顾南风?”
李慕摇头,“你根本不明白。”
顾南风道:“我为何要明白?又要去明白什么?总是有人闲来无事伤春悲秋,明明衣食富足,万事无忧,却非得装出些莫名其妙的苦痛忧伤来,这也就罢了,最过分是非得找个人来明白自己编排出的苦衷,好应正那‘全天下知我者唯君一人’的鬼话,多可笑。人生苦短,我没那闲工夫奉陪到底。”
李慕道:“你尽管冷嘲热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今日所见所闻并非真实,你认为最纯良其实最恶毒,认为最可恶其实另有隐情。可是你现在不会懂,但我都忍受。只要你,顾小七,全天下的人对待朕都有千面,朕只希望你快乐,善良,无忧无愁,永远不必为现实而改变。”
“天方夜谭。”
李慕在她对面落座,捏着她纤细手腕,垂目道:“听来可笑,但,未必不可能。”
顾南风忍不住上窜的怒火,一甩手扫落桌上茶器,哐啷一地碎片,“你有没有问过我究竟愿不愿意!”
李慕指尖力道加重,捏的她疼,却毫不留情,“你不要跟朕发火,不要同她一样不讲道理。”
“她?皇后娘娘么?”
“是,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什么?”
顾南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尽管享你的齐人之福。恭喜陛下,明年便有皇太子降生,初为人父,大喜。”
李慕却突然抬头,静静望着她,不语。似笑非笑。
最终他只留下一句,“下月十六是大吉之日,你准备准备,不要再钻牛角尖,做无用功。顾小七你这辈子注定是要陪着朕一起过的。”匆匆离去。
她抚摸手腕上他留下的青色淤痕,默然。
逃与不逃,这是一个问题。
疯
“逃?”
“不逃。”
“逃?”
“不逃——”
人人都掰花瓣左右为难,顾南风夜深人静时,孤坐窗前数银票,数一张是逃,第二张是不逃,须知逃跑需资材,离家出走要慎重。自出生起,十七年来,她励精图治不择手段地敛财抠门,终于建立起她自己的所谓金钱帝国,其实不过是一口小箱子一堆破首饰,再加银票两千两,她便自以为富婆,可以好吃懒做笑傲江湖。
最终也不知数到第几张,下不了决心,她锁好家当想溜出院外探探情况,方走两步就遇见顾夫人牵着小树,还有她已出嫁的二姐顾小草往她身边来,身后浩浩荡荡丫鬟婆子二十多人,哪里像是来探望,简直是来抓奸,抓她半夜翻墙的现行。
顾南风自然装傻,挠头讪笑,“真是巧,母亲大人领着二姐和小弟也来院中赏月。”
顾夫人沉着脸,肃然回应道:“可不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你母亲我特此组织正房全体人员出门赏月,恰好碰上我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来还你债的女儿也有此雅兴,着实令人惊喜。”
这半阙月亮吓破了胆,躲进密云后瑟瑟发抖,一时天地无光,只余下远方窗前孤灯袅袅,仅仅看得清顾夫人的脸,阴云密布,严酷似地狱阎罗王。
顾南风自知不妙,这下就要跪下求饶认错以求得宽大处理,谁知顾夫人更快一步,扑通一声在顾南风身前重重跪下,无人知其所以,只觉得顾夫人这一跪,苍穹大地之间瞬时一片肃杀,人人自危。
她急得跳脚,只怕被当做不孝子被天打雷劈,连忙上前去拉,但顾夫人狠狠甩开她,径直跪着,身后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来相劝,唯有小树不明就里,好奇地望着母亲和姐姐傻笑。
顾夫人反手紧紧抓住顾南风的手腕,用十二分力道,疼得她几乎落泪,而顾夫人大约是恨极,恨不得此刻杀了她才好,眼中尽是愤怒,顾夫人道:“今日母亲代府中上上下下三百口人求你,求七小姐大发慈悲给咱们全家人留一条活路,求七小姐看在顾家养育你整整十七年的份上克服万难进宫去,老老实实自自在在安安分分地享受富贵荣华。”
顾南风愣在当场,一时无语,确是不知当如何是好。顾夫人却当她正拿捏利益得失,进而说道:“你要责怪,责怪为娘一人即可。是我一时逞强好胜,将你当做男儿教养,令你如今左右为难痛不欲生,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要打要罚悉随尊便,但请你饶过家中无辜幼儿。”又拉住小树厉声道,“还不快给你七姐姐跪下,求她发发善心,饶你这条小命。”
小树被强行按往地上摁,小孩子怕痛,一时声嘶力竭地哭泣,
二姐亦上前来,跪在顾夫人身侧,柔声道:“你若逃跑即是抗旨不尊,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七妹妹你从小被当做男孩子教养,眼界自然比我这妇道人家开阔得多,但性命攸关,七妹妹当三思而后行。再而,若不是母亲此举,七妹妹大约是同姐姐们一样,终日锁在闺房之中,早早嫁人,哪得如今这般自在?妹妹也需体谅母亲的苦处才是。”
主人家都已经下跪,做下人都又怎能站着,一时间顾南风脚下哗啦啦跪着二三十人,倒有几分天子临朝的威风。但她只余下苦笑,仿佛是细细嚼一把黄莲,一颗心苦个彻底。
顾夫人拦住仍想继续劝说的二小姐,抬头径直盯着顾南风双眼,“你若还嫌不够,我这下便给你磕头认错,望七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老妇人这一回。罪妇这便给您磕头了——”说话间当真低下头去要拜亲生女儿,二小姐急忙拦阻,含泪道:“母亲这又是何苦?七妹妹是念过书的,不会不明白您的苦衷。”转过头又对顾南风说:“妹妹别再任性,母亲这一拜你怎么受得起?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顾南风唇角挂一丝苦笑,无奈至极,一夜之间她变作千古罪人,如此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望天,轻声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