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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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恨徐爵,狱卒哭了,跪在地上,哀求徐爵:“徐大人,何先生是好人哪,他讲的句句都是实话。”
徐爵大声地:“他讲的是实话,我讲的是不是实话?我告诉你,从这会儿起,我每一句都讲实话,我讲的不是实话,你宰了我。我先讲一句实话,像你这种人,张先生会放过你吗?”
何心隐说:“不会。”
徐爵说:“对呀,他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也不会放过你。锦衣卫是干什么的?是保护皇上的,皇上也不会放过你。你讲大明朝的坏话,只能一死。”
何心隐看着狱卒,狱卒流泪。何心隐说:当年薛大人得罪了大太监王振,就要行刑时,王振在自家厨房里看见老厨子流泪,就惊讶地问,你哭什么?厨子说,薛大人今天被处死,我所以哭泣。王振就良心发现,免了薛大人一死。这也是大明朝的事儿。可这会儿冯保连最坏的大太监王振都比不上,他的心比王振更狠毒,怎么会放过我?
徐爵喝令锦衣卫动手,便有几个锦衣卫过来,扯住何心隐,狱里的人齐呼:“何心隐,何心隐!”
众人更是手忙脚乱,把他扯倒,放平在草铺上,草铺上草多,竟弄得满面都是草根草屑。徐爵说:“弄这么多草做什么?能挡得住死吗?”他扯下草,何心隐的脸上没了草屑,再命人拿来宣纸,一纸涸湿,糊在何心隐脸上,说:“这死法便宜了你,你去了地狱,阎王也会奇怪,平时侃侃而谈的何先生怎么会不出一声儿?你去了地狱,他会喜欢你,你平时那么能讲,到了地狱一声不吭,他很满意,一定会提升你做个判官什么的。”徐爵一边给何心隐贴宣纸,一边唠家常地讲,“你知道那个王大臣他能贴几张纸?他也就只能贴上八张,就一命呜呼。你能不能贴得多一点儿?”
狱里的犯人高呼:“何心隐!何心隐!何心隐!”
徐爵说:“叫什么叫?叫魂哪?叫也叫不醒他,他算是完了。你们谁要学他,怕诏狱也省不下这几张纸。看看,看看,完蛋了吧?”
何心隐手脚乱蹬,疯狂地蹬,蹬不动了,再长喘,他喘不上气来,大声地咳。徐爵说:“咳就不对了,你不能咳,一咳那些纸就不平展了,人家会说,是我徐爵手脚不利索,不会放纸,我怎么会连纸都不会放呢?不会,绝对不会的。”
徐爵再一张张放宣纸,直到第八张,何心隐仍是微微喘息,徐爵说,你比王大臣强,八张纸也没弄死你。再贴一张,何心隐竟微微一动,身体痉挛一阵子,便无声息了。徐爵说,你看看,你能支持九张纸,有本事,不愧是何先生啊。
何心隐死了,躺在狱里,躺在他的草铺上'① 黄宗羲《明儒学案》三十二,《泰州学案序》赵崇善文,讲何心隐被湖广巡抚王之垣差官直抵邻县祁门缉拿,不逾时而毙之杖下。又有说,何心隐死于狱中。'①。
徐爵走了,尸体放在草铺上。众狱犯凑近,看着何心隐,似乎何心隐还在对他们讲着那些道理,那些他们从来没想过也没听过的道理,从何心隐的嘴里说出来,让他们感到新奇,感到振奋,看着何心隐已死,有人嘤嘤泣泣地哭起来。
姚旷禀报:“何心隐死了。”
张居正没说话,何心隐死了,他的心忽地失落了,忽悠一下子直沉到底,忽地感到肢体里的血不流了,头脑再也没有写《陈六事疏》时那么清晰,身体也感到疲惫,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便不再跳了,他坐在椅上,一直不开口。
他决定向皇上上疏,要告老回乡,要解甲归田,回他的江陵去,回那里终老。
3月22日,张居正上了一道疏,这疏是琴依与他一起草拟的,他念诵,由琴依写疏。他说道:“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即隆庆六年穆宗顾命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俱,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优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强避,劳瘁而所弗辞,益九年于兹矣。”
琴依觉得,她所熟悉的张居正又回来了,他不光是一个沉溺美色喜欢享受的人,也怀大抱负,只是万历不给他时机,总是掣肘,令他左右不得施展。他再说道:“每自思维,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措祭祀,鸿仪巨典,一一修举。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①《张文忠公全集》卷九,归政乞休疏;《明神宗实录》卷九七。'①
琴依看他,头发白了,为大明朝殚精竭虑,实行新政。他又丈量土地,三年了,量得天下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弘治时约增三百万顷。虽说有些地方官争改小弓以求田多,或“掊克见(现)田以充虚额。”''①但总算是丈量了全国的土地,增加了税入。但他老了,不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张居正,只是一个未老先衰的老人。
张居正以一句话结束了他的奏疏“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
琴依掷笔,头伏在案上,情绪激动,再缓缓说:“你写了一篇有情有义的奏疏,只怕皇上未必肯放你走。如果他不放你,你只能再陪着他一路而行。”
张居正掷地有声:“不如归去,归去吧,天下太平。”
琴依大声地:“是啊,不如归去,归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张四维听说了张居正的奏疏,他说:“张相不会走,他还没做完他的事儿,再说皇上不会放他的。”
申时行说:“他该走了,要是此时走,他会得一个功德圆满。再晚了,就难说了。”
西庐此时只有他两人当值,便言语无忌。马自强在张居正归来不久便去世了,吕调阳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跟着张居正。听说要调大学士许国来内阁,但张居正久久不愿意调许国,听说许国曾送与傅应祯与刘台等人玉杯,还在上面刻了字,不知是真是假。许国也不看好张居正,他说:执柄太刚,则易折。执柄太弱,则易弯。张居正听了此话,微微一笑说,那到底应该执柄在什么火候上,才可以呢?
还有一说,是调大学士沈鲤来西庐,这个说法不确实,听说沈鲤只是看好申时行,他认为在内阁中,申时行是一个贤良方正的人。
张四维说:“我也想走,有时家里人问我,你在西庐做些什么?张居正丈量田亩,你参与了吗?我说没有。问张居正的‘一条鞭法’'① 《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万历九年全面推行‘一条鞭法’。'①你参与了吗?我说没有。家人便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我,他们那是说,你既是什么都不做,在西庐干什么?我总不能说,我只是拿来张居正的话意,参照着冯保的心愿,票拟一个圣旨,再等着冯保来批红,只做这个吧?”
“皇上有什么心思,看着办吧。只能勤于王事,我们是臣子,只能尽力了。”申时行劝他。
张四维是次辅了,他愿意帮张居正理清吏治,愿意帮他劝谕皇上,力争革除大明朝的皇室宗亲不得与政不得与试不得入官这一些陋习,但他不愿意帮张居正毁弃书院。他说,书院是读书人的家,你毁了人家的家,岂不是犯罪?但他没有多说,在何心隐事件上,他也与张居正一样,不能饶恕何心隐,但他心底里还是沉重的,他回答御史的质问时说,不得不为耳。
申时行说:“要是能把皇庄的事儿都办得明白了,大明朝归田于农的事儿就成了,只怕首辅的话在皇上那里行不通。”张四维说:“就是行不通,皇上不肯放弃太祖时的法则,他不想再怎么中兴,只想守成。”
张四维担心地说:“怕是守成也难啊,你不中兴,就只能倒退,还怎么能守成?这种事就是如此,激流逆舟,不进则退。”
申时行说:“要是有人能对皇上说说就好了。”
张四维说:“我早就想过了,有一个人能说。”
申时行看着他:“谁能对皇上说说他们的想法呢?能劝劝皇上呢?”
申时行思忖:“对司礼监张鲸说,要他对皇上说,或是对太后说。”
张四维更生愤懑:“我朝总得弄这么一条路,首辅次辅阁臣每每决定一件事,总要交结阉宦,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申时行更是泄气:“要有法子,高拱何必交结陈洪,张居正何必交结冯保?他们也是聪明人,怎么肯放下自己的自尊?我看你还是这么办,试一试吧?不可为而为之,是君子之德。”
张四维这天在京城的一家店里遇到了张鲸,张鲸正在挑选玉器。张四维问:“公公买什么好玩艺儿呢?”张鲸说道:“买一件东西送与活老祖宗。他喜欢热闹,这不,他要过生日了,咱们司礼监的人可得拿出像样的玩艺儿,不然拿不出手。”
张四维乐:“我有一件东西,送与公公,拿去送与冯公公,一定喜欢。”
张鲸满面是笑:“你的东西,一定是好的,但那是你的,我怎么好叨扰你?”
张四维说:“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一时半会儿想讨好公公,还找不到门路呢。公公跟我去家里,看看那件东西入不入你的法眼?”
张鲸说:“好,好,那就去。”
两人到了张四维家,一进府门,张鲸说:“你也是辅臣,你家还是大富商,可府第比起张先生的来,就差多了。”张四维说:“我家不是世家,自然比不上首辅。”两人来花厅坐定,张四维进屋去拿出一对玉钗,一看就不是凡品,张鲸看了,大惊:“这一定是里面出来的玩艺儿,你怎么会有?”
张四维说:“公公细看看。”
一看,竟是宋时的玩艺儿。张四维说,这玩艺儿上刻有诗文,你看看,正反两面都有诗,这东西是有讲究的,原来说是仁宗喜欢的李师师用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肯定是宋时货色,那是没有假的。
张鲸说得诚心:“这玩艺儿一摆出来,就知道你是真心疼我,只是拿这东西送冯公公,有一点儿……那个。”
张四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这玩艺儿送与冯保,有一点儿可惜了。他说:“只要公公乐意,就值了。”
张鲸有点儿无奈:“我不乐意不行啊。”
两人再坐定,说起冯保,说起皇上。张鲸说,皇上不满意冯保,在一次写给大臣的赐字时,皇上拿起笔,把笔上的墨汁都抛冯保身上,一身大红的衣服都染了。冯保脸色变了,连一旁张居正的脸色都变了,但皇上不动声色,只是写字,写完了笔一掷,人就走了,厉害啊。
张四维暗暗心惊,看来皇上对冯保有所不满,只是这消息对于他没有什么用处,张居正会与冯保勾结,抚平皇上的怒气的。
张鲸说:“张先生能不能帮我一帮?”
张四维问:“公公要我帮什么,尽管说。”
张鲸说:“我要在京城里弄一套房子,可我……”
张四维明白了,他说:“好啊,我要父亲拿钱出来,帮公公弄,只是我没有冯公公那么有钱。”
张鲸说得有点儿委屈:“我只是想弄一套外宅,没有外宅,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张四维不动声色,说:“我明白了。”
万历看过张居正的疏,有些疑虑,他想着,或许他该开恩,放张居正回乡,让他回江陵去好了,他有一点儿不耐烦,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