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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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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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上之血色帝国》
第一章 生死场
这一天是农历一五七二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也是大明朝第十二代皇帝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隆庆皇帝朱载垕沉疴发作,且伴有满身的热疮,眼看就要不行了。
司礼监禀笔太监冯保扯着年仅九岁的朱翊钧的手,急匆匆地走向长长的回廊。
回廊很暗,很阴,朱翊钧衣着整齐,脚步踉跄,头上郑重系着平时不怎么戴的纱帽。冯保扯他,大步流星地走,心急火燎地走。他还是头一回让冯保这样慌慌张张地扯着走。路上,他将信将疑地问冯保:“父皇真要见我了?他过去不愿见我,他说,他跟我是两条龙,要少见面,不见面最好。”
迎面过来些内侍,抬着软黄缎子的内宫肩舆,匆匆忙忙的,一个内侍轻声说:“冯爷,得快点儿了。”
冯保嫌朱翊钧走得慢,一抄手把他抱起,放在肩舆上。
朱翊钧觉得不妙,再问:“怎么了?父皇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一上了肩舆,四个内侍就跑起来,跑得飞快。他躺在肩舆上,看着宫殿屋角、飞檐、树梢儿一齐向后飞,跑过长长的回廊,肩舆就停在乾清宫东暖阁阶下。
东暖阁外站满了内侍、锦衣卫,一个个垂手无语。
冯保顾不得了,蹲下说:“太子爷快上来,大伴儿背你,皇上急着要见你。”
冯保背着朱翊钧向上跑,几十级台阶没跑完,冯保就大喘气,还不放心,边跑边嘱咐:“太子,一会儿见了……皇上,别哭,千万别哭。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啊。”可嘴说不哭不哭的冯保早就哭咧咧的了。
五月的东暖阁有点儿阴凉,宽大的朱门与深厚的牖窗都大开着,比平时更显诡异,冯保扯着朱翊钧在阁外伫立。远远能看见父皇朱载垕斜躺在御榻上,脸色有点儿灰败,正跟三位大臣说话,三个人是内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高仪。站在皇帝身边的司礼掌印太监陈洪给冯保递眼色,悄声说:“太子来了。”
皇上就看见了朱翊钧,微微点头,要他上前来。朱载垕伸出手,手有点儿干枯,因缺水而苍白,手在朱翊钧头上抖,抖半天,也没摸到他的头。皇上说:“我要去见你皇祖父了,你也该长大了。”朱翊钧就点头,咧了咧嘴。朱载垕说:“别太贪玩了,要好好保住大明的江山。”朱翊钧哇一声哭起来,说不出话。
朱载垕看着三位辅臣:“太子还小,国事就托给你们了。”高拱说:“皇上放心,粉身碎骨,我们也会尽力辅佐太子。”
朱载垕有许多话要说,但没足够的力气说出来,就伸出手,虚虚地想抓住什么。高拱想要抓住那只手,不料皇上这是在向站在御榻旁的张居正打招呼。张居正过来,抓住皇上的手。皇上说:“你要教导他,他聪明,但要教训他,不要教他坏了大明的祖业。”张居正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上挥了挥手,司礼掌印太监陈洪就拿起拟好的圣旨念起来:“我做皇帝六年了,如今得病了,不能起床,实在是对不住先皇了。太子还小,你们三个大臣全力辅佐他,遵照祖制,保住大明,你们的功绩,就能永载史册。”
朱翊钧觉得不妙,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自从父皇继位,他五岁时就给立为太子,人都说他聪明,能做个好皇帝,可他还没玩够呢。一见父皇病重,他心里惧怕,只会号啕大哭。
陈洪轻声呵斥冯保:“快,让太子别哭,别误了大事。”
皇上示意再念,陈洪就又给太子念遗嘱,冯保忙扯着朱翊钧跪下听旨:“给皇太子的遗诏。我的身子不行了,皇帝给你来做,礼仪都照规矩办,你要依靠三位辅臣,加上司礼监辅导你,进修学业,加强德行,使用贤臣能吏,不要懒惰,保住大明朝。”
一读完皇上的遗诏,众人开始流泪,又不敢高声哭泣。高拱带人跪在御榻前,隆庆皇帝命令高拱伸手,握着他的手说:“我要去了。”他回头看着榻脚的皇贵妃李氏,对高拱说:“我要以天下累先生了,望先生每事与冯保商榷而行。”
大臣都抽泣着,哽咽着,不敢大放悲声。皇上挥了挥手,人都慢慢地一步步向后撤出去。
朱翊钧被冯保扯出来,来到东暖阁门外,眼巴巴地瞅着。隔着大开的阁门,能看见躺在榻上的父皇。暖阁的长窗隙透进一缕阳光,正照在父皇脸上,脸呈死灰色,没一丝人气儿,看来他真是要死了。朱翊钧长到九岁,对生老病死还没什么概念,眼盯着父皇,他心里十分惧怕,手不由得紧紧地扯牢冯保。
皇上还没咽气,从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到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能回家了,重臣们或坐或倚靠在东暖阁殿外的回廊里,更多人从殿外一直排到朝门,都站着,俯首贴耳地站着。
朱载垕躺在御榻上,眼睛散光了,但还有气儿。陈洪有点儿怕,就拿一柄蝉翼纱扇放在皇帝的嘴边。这有点儿不敬,皇上微弱地吹息,蝉翼纱扇颤动,表明他还活着。陈洪瞪眼看着皇上,眼泪哗哗流。陈洪轻声念叨:“皇上,你要走了,老奴也跟你走,老奴去陪你,去陵寝陪皇上,早早晚晚陪皇上。”
冯保把朱翊钧带到西庐。冯保说:“三位阁老,这里是个静地儿,离东暖阁近,就让太子在这歇息歇息。”冯保有事要忙,急着去了。
高拱、张居正、高仪对太子行礼,请朱翊钧坐在阁炕上。
太子朱翊钧头一回儿来西庐坐,东瞅西望,西庐屋里很暗,白天也点着蜡烛,也没什么好玩的。到处堆满了文书。有两条小小的炕桌儿,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旁边放一只敞开口的竹皮箱子,箱子里堆放着折子。折子是大明朝各地的地方官奏上来的,有从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御史那里递送来的,也有官员单独呈给皇上的私人奏折。这西庐内有五扇窗户、五根柱子,高拱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张居正坐在左边,高仪坐他右边,三人一坐,像三尊晦气的佛像,朱翊钧心中一乐,但不敢笑。
朱翊钧看着这三人,高拱微胖,有些矮,有胡须,眼皮向下耷着,每一说话,眼皮就翻动。张居正个子高,身材健壮,每要说话,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一眼朱翊钧。高仪脸色苍白,说话没底气,也很少说话。
高拱说:“太子坐在这里,好好歇息,我们还是来议公事吧?”
依照老规矩,炕桌上放着三沓奏折。一沓是天下各地奏来的灾异呈报,哪儿有水灾,哪儿正闹旱灾,又有哪儿地震了。还有一沓是对各地方官任免的请示报告。最后一沓是宫中的言官、大臣给皇上的私人奏折。按老法子,该是张居正去拿奏折,念奏折,高拱在地上来回踱步,听着,随时说出处理意见。张居正和高仪附议,再由高拱口述,用皇上的口气写出批复来。
太子在一旁坐着,三个人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张居正想,太子马上就要做皇上了,虽然他只有九岁,最好是处理一些天下灾异的折子,要太子学会体恤天下百姓,才能做一个好皇帝。他就伸手去拿折子,不料高拱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说:“就处理这个。”
这是御史高启愚的奏本,列举皇上继位六年来,竟册封了二十几个妃嫔,指责皇上贪淫好色,不以大明江山为重,只是迷恋宫里的女人,这样的皇上是逆天而行者。
高拱说:“念。”
张居正一愣,马上明白了高拱的用心。
一读奏折,朱翊钧就很紧张,他从来没想到大臣还上这样的奏折,直接斥责皇帝,说父皇贪淫、好色,是暴君。
念完了奏折,朱翊钧动也不敢动,他无助地看着三位辅臣,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道奏折。
高拱想,大明朝的几代先帝都栽在贪淫好色上,太子虽小,先要给他一个教训。高拱来回踱步,不看太子,但太子的眼神、心思,都在他眼里。高拱说:“这个高启愚想给皇上一个厉害呀,可惜皇上不行了,你说,该怎么处置这道奏折?”
张居正说:“淹了,不发,不理他。”
高仪说:“皇上的事儿要完了,大明江山没完,要不要发与给事中房,要他们议一议?”
高拱说:“议什么?有什么可议的?”
张居正和高仪看着高拱,但听他说得理直气壮:“雨后送伞,皇上要宾天了,才提皇上贪淫好色,有什么用?晚了,这道折子没用了。”
高仪不明白高拱的心思,隆庆皇帝眼看就要驾崩,有的是折子要处理,有的是事儿要做,单单把御史高启愚的折子拿出来,让张居正念上一遍,又说这折子无用,摆明是给太子听的,这可不好。高拱气势汹汹,顺手从张居正手里夺过奏折,撕扯,把奏折扯碎。八折的奏折叠在一起,上好的薛涛笺,纸稠,撕也不容易。高拱好不容易把奏折扯碎,扔在地上,还骂了一句:“笨蛋!”
朱翊钧有点儿害怕,高拱一骂人,脸上肉就横起来,朱翊钧印象深刻,觉得高拱这个人很凶、很可怕。
冯保站在一间破败房子外,静静地站着,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五月天皇城有些热,偏偏站的地方是阳光照射最强烈之处,冯保又有些胖,怕热,头上就冒汗,身上粘腻腻的。
原东厂厂督吕芳这会儿没权没势,成了闲人,日子过得狼狈。他坐在屋里喝茶,远远地盯着冯保,就是不理睬冯保。
冯保姿势不变,仍是静静地站着,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
身边的小太监觉得冯保站得够久了,就咳嗽一声,说:“老祖宗,是不是让他进来?”
吕芳笑了:“受不了啦,站这么一小会儿,就受不了啦?行啊,让他进来吧。”
冯保进来,磕头。
吕芳笑了笑:“冯大伴儿,你这会儿行了,太子不是太子,要当皇上了,你可真成了皇上的大伴儿了。”
冯保磕头:“老祖宗,我是您的干儿子,有今天,都是您老祖宗给的呀。”
吕芳尖声笑:“别这么说,我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这会儿你可不是鸡了,是一彩凤凰,大明朝皇宫内院里,可就数你有彩儿了,除了不能给皇上生儿子,你是啥啥都能干。从今儿起,你就成了咱的老祖宗喽。”
冯保流泪说:“当年我在宫内被排挤,找老祖宗告状,老祖宗打了我三十杖,问我服不服?我说,老祖宗告诉我,为什么打我?老祖宗说了一句话,我这会儿还记得呢。”
吕芳乐:“能记住?说说,我那会儿说什么了?”
冯保磕头:“老祖宗说,谁官大,谁说话。打那时起,老祖宗就让我去裕王府伺候裕王,熬了十多年,裕王成了皇上,小王子成了太子,这会儿到了揭锅的时候了。老祖宗,我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寝食俱废啊。我不知是死是活啊我?”
吕芳笑:“别人看你可是条大鱼,眼瞅着你就跳上龙门成条龙了。”
冯保哭,说:“老祖宗,这会儿只要一个不小心,我的命就没了。皇宫里上上下下都盯着咱,咱家怎么办?老祖宗,你发话呀,要不要去干点儿啥?见见太后还是拜拜辅臣?咱不能不动啊?”
吕芳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你是个蠢货啊?这会儿咱大明朝北京城十万大珰小珰,头儿可不是你,还是隆庆皇帝的掌印太监陈洪,你得老实点儿,等着,谁也别见,别张扬,夹着尾巴做奴才,就是做上了司礼监掌印,你也是头三年见谁都陪笑脸,中间三年小脸板着,后边三年才轮到你使威风呢。”
冯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