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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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就个把时辰?男人你还不晓得?看见你鸡巴硬了,垒墙头也挡不住,看见你要是不硬,你光着腚他也不稀罕。汉奸刘是个长远人,鬼子身边的,定是将来吃香的,鬼子才不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你看那个田中,老婆孩子啥的都没带来,那能待得住?那就是准备哪天回家的,可是他回去了咋办?总得有个人管着是不?那还能是咱村儿里人?定是这个汉奸刘啊。”
“你别这么瞎嚼说,你那么稀罕你去联系,俺拖着两个娃,吃不了这个香。”翠儿加快脚步,却被山西子拽得慢了。
“哎呀,刚不是说了吗?人家就稀罕你哩,俺用不着你操心,别看拽着老的小的,媒婆子勤快着呢,俺想挑一个蓝头村那边的,听说家里有一顷地、三头牛,门槛都是铜做的……可听说那人是个斜眼子,俺可不吃这个亏,应不下俺的条条,才不要给他暖被窝。”
山西子一路说个不停,翠儿心里装着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她,路边的棒子地沙沙拉拉,像藏着郭铁头那样的人。翠儿至今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绕过炮楼钻进村里,又来到她那个小小的院子,也不明白鬼子都疯成那个样子还是捉不住这些耍命的人。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开始生活在新的危机之中,像一个老钟表里那个摆来摆去的东西,你要么这头,要么那头,停在中间那钟就会死。而显然的是她只能摆到郭铁头的这一边,要是摆回去,八成是棒子地里那些碎烂的尸体。但往这头如果摆不好,又没准会变成村口桩子上抽烂的郭石头。如此她羡慕地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山西子,为这个女人始终没心没肺眼热着。
“你知道不?这大平原上慢慢地已经栽满了炮楼子了,这说明啥哩?这就是鬼子已经管了这个天下了。”山西子突然叹了口气,让翠儿从恍惚里抬起了头,见夕阳斜吊在板子村的炮楼子上,那红色的光芒盖着大地,连翠绿的庄稼都变了颜色。可这本该感动她的阳光并未令她温暖,只让她对那些照不到的地方更生恐惧。
汉奸刘正在和村口的兵说着什么,翠儿拽了一下山西子:“你先去吧,俺和他唠咕唠咕。”
“呦翠儿你可真是个快性子的,这就撵上去啦?成,听你的,回头跟俺说一下啊……”
山西女人颠着步子去了,翠儿咬了咬牙,擤了紧巴巴的鼻子,再揉揉有些烫的脸,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过去了。
汉奸刘看到了她,脸上挤出和善的笑,于是翠儿也笑起来。“刘大哥在这儿干啥哩?”她说。
“没干啥,等着吃饭呢。”汉奸刘说完看了眼她的筐,“买了不少东西呦?赶集去了吧?”
“是哩,无非买了吃的喝的,都是对付孩子的。”翠儿将筐放在一个桌子上,两个兵开始查看。
“心里还踏实吧?”汉奸刘背着手说。
“还……算踏实……”翠儿拿出了那包烟,也不避那两个兵,“大哥这个给你的,买了不少东西,剩了点儿碎钱,也不知烟好不好,别介意哩。”
汉奸刘哎呦了下,伸手接了。“老刀,是好烟。”说罢他打开了,给两个兵一人分了一支。两个兵胡乱翻了几下,接了烟,这事就算完了。
“刘大哥,你跟俺来走几步,有些城里消息想问问你。”翠儿拎起筐说。汉奸刘愣了下,随即摆了下手,他们就向村里走去。到了大槐树前,翠儿放下了筐,见四周无人,立刻快声说道:“大哥,俺在集市上吃烩面,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说过几天要打炮楼子。”翠儿尽量小声,可仍见汉奸刘的脸白成了纸。
“一个人问是不是都准备好了,另一个说三十多个人,二十多条枪,准备了炸药要在半夜炸这炮楼子。”
“翠儿别说了,先别说了。”汉奸刘耳边流下豆大的汗,他的眼珠子转得飞快,“你这话和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吓死俺也不敢跟别人讲,但不讲也是个吓死,就只能和你说。”翠儿纳闷着,真说起来,怎一点都不紧张了?
“现在不说了,不方便,晚一点儿,我到你家去……”汉奸刘鬼祟地看着周围。他这话把翠儿说愣了,但这显然不能拒绝,翠儿就说了句好。
“等你孩子都睡了,我就来。”汉奸刘说罢扭身要走,却又回过头说,“门儿别插了。”
汉奸刘的反应超出了翠儿的估算,而她没法子和别人商量,她还要对付早就隔着墙头等她回来的山西子。好容易打发了,再给两个儿子弄了饭,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下来。她在院子里坐不住也站不住,摸了摸毛驴,将自己心里摸得也更毛了。她害怕郭铁头和李好安猛然又出现在这儿,他们神出鬼没的,这可备不住呢。
汉奸刘来了,悄无声息地来了。他穿着没声音的鞋,戴着圆边儿的帽子。他推开门,又反手轻轻掩了,动作轻得像贴窗户纸。翠儿忙站起来要说话,他冲她轻轻摆手:“走,屋里,上炕说话。”
又是个这样的,翠儿泛起一阵恼火,自己炕头成了别人想上就上的地方了。汉奸刘才不管她想什么,径直拐进偏屋。翠儿提了口气,摸着冰凉的碾子定了神,进门,再关门,掀开帘子,只见汉奸刘在炕上警惕地看着窗外。
“说吧……”汉奸刘的声音和猫一样轻微。
汉奸刘耐心地听完她说的,又问了很多并不难回答的问题,他一缕缕地揪着稀松的头发,像在进行艰苦的思考。
“翠儿,这话……烂在肚子里,再别和任何人讲,讲出来,定是杀身之祸。”汉奸刘凑近了她说。
翠儿心里一紧,却不害怕:“说的是呢,刘大哥,俺听你的。”
“出事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找我,万事你装不知道,晓得不?”汉奸刘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晓得了……”翠儿点着头。
汉奸刘和来时候一样轻轻走了,他的来去都没惊起村里的狗。翠儿合上门,站在院里发着愣,他们都不把话说完,她不晓得要面对啥结果,她简直就是个被人愚弄的傻瓜蛋子,被人在炕头上蹿来蹿去,吓来吓去,这狗娘养的日子,怎地就如此憋屈?
翠儿掐着指头算日子,每天都像是一年。有根看出了他娘的心事,或许也听到了屋里的话语,便问翠儿能帮她作甚,翠儿就怕他问起这个,就让他哄好还穿着开裆裤的弟弟。
“娘,咱爹是不是在打鬼子?”有根猛然冒出这么一句,正走神的翠儿吓丢了魂,一把捂住了嘴。
“要命的娃,谁让你这么说的?”
“大小子们都这么说,说俺们的爹都是去打鬼子了。”有根想是知道利害,这一句便轻多了。
“知道啥都别说,只和娘说,你爹去干啥了,将来他回来了,让他告诉你。”翠儿摸着他的头顶,看着那和老旦一般的前额,心一下子就软了。
郭铁头说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夜半时分,村口传来刺耳的枪声,先是一下,两下,然后就吵成了一片,甚至还有爆炸的声响。子弹嗖嗖地飞过板子村的上空,掠过那些安静的院落。村子被它们吵醒,狗叫成一片,鸡鸭在笼子里扑棱,然后是孩子的哭声。板子村从没响过这么猛烈的枪炮声,火光都闪亮了带子河。等了半宿的翠儿绷着九个胆子攀上墙头看向村口,只能看见大槐树被枪弹的火光映出的轮廓。枪声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却都在村口交汇,翠儿看见一串子弹直直地飞向天上,像要飞到月亮上去似的。炮楼周围又爆起一片耀眼的火光,几颗亮得吓人的东西飞起来,慢悠悠在天上飘着,鬼子的机枪点豆子一样狠打了一阵,她好像听到鬼子的吆喝声,或者是那些人的吆喝声。枪声停了,那定是有一边胜了。翠儿跳下墙头,拔去门闩要出去,头已经伸出去,又犹豫着回来了,是的,着什么急呢?
村子里又静寂下去,像一个人都没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户仍门窗紧闭。大家都在等着先出门的勇敢者。翠儿躲在屋里,耐心地等着,等着,等得孩子都已醒来,喝下她胡乱熬就的粥,仍听不见谁家的门发出吱呀,谁的脚步在村路里走动。略微有些声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头和麦粒的母鸡。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没有爬上墙头和她说起此事,郭石头的死或让她再不敢这么做。翠儿坐在了院子里,这前所未有的黎明里的安静,让她更知道这战争的内里。郭石头不是死于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齿,而是死于每个村民的猜疑和推脱,老人们说,羊群里总有一只被挤出群外,让绕着羊群窥伺的恶狼叼走。
今天,谁先走出家门,谁就是那只羊。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黎明便不可怕了,总会有这么个蠢人的。她耐心地洗漱了,喝了粥,给自己煎了个蛋,吃了从集上买回来的最后一块熏卤肉,再拉了屎,喂了驴,喂了鸡,给有盼拿了尿布洗了,直弄到实在没有事情可消磨这寂静了,终于听见村道里走出个人来。这定是男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得踏实,像每一步都算过尺寸和深浅,又像故意用力踩踏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狗一样的碎步。翠儿对这脚步再熟悉不过,村民们也不会是聋子,大家都和她一样拉开了门,看着袁白先生穿着他踢死牛的千层布鞋,目不斜视地背着手走过,鳖怪在后面快步跟着,慌张地看着每家每户的门。
翠儿在那一刹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羞愧。她忙穿上鞋走了出去,村路上走出和她一样心思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将野狗挤向角落,他们在沉默中走在一起,他们咳嗽着,彼此点着头,但并不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不要,他们只是簇拥在这个实际并不老的老者身后。这老先生走出来了,大家的担心便不是担心了,而村民们更不能让老头一个人走出去,这是板子村遮风挡雨的屋顶,可漏不得。
袁白先生并没有因村民的尾随而改变脚步,他都懒得去看他们呢。他踩着外八字的步子拐出东西向的村路,往南走了几步,大槐树便近在眼前。村民们发出咿呀的惊叹,一时吓停了脚步。大槐树一共有五支粗壮的分叉,四个奔东南西北,最大的一支直指天空,可这一支已断得垂落下来,茬口处碎烂不堪。它零碎的枝叶落了满地,像经过一场罕见的风暴。而再往前走,村民们就像羊一样聚拢起来,他们看见炮楼坚定地屹立在那里,鬼子的太阳旗仍在迎风飘扬,鬼子和伪军们整齐地排在炮楼下面,旁边的一间房屋冒着淡淡的青烟,它们面前有两匹高大的战马,上面坐着穿戴得一丝不苟的田中和手持战刀的本间宏。
田中看到了村民们,对他们招了招手。他的动作是和善的,并没有带挑战和怀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连袁白先生都停下来了。
汉奸刘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他低着头迈着碎步子,像一颗直着跑的瘦冬瓜。
“太君让大家都来看看,匪徒们都被打死了。”汉奸刘边跑边喊道。
翠儿紧张地向后缩着,突然碰到同样紧张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儿的胳膊,故意问着谁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
炮楼前面躺着一排人,约摸十七八个,还有两三个活的,自然捆在木桩子上,只是扒光了衣服,赤条条挂着血。炮楼子上弹痕处处,几个伪军或捆或扎着绷带,三十多个鬼子仿佛个个毫发无损。乡亲们按着汉奸刘的指示站住了,那些尸体糊满污血,脸却一个个擦得干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