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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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总能让老旦睡个踏实。好肉好面好酒好菜,女人总是先夹进他的碗里;豆包儿的馅儿,花卷儿上的枣,牛肉上顶好的筋儿,女人都会夹着捏着塞进他乐呵呵的大嘴。
民国二十五年秋,带子河凭空宽了一丈,半夜里如雷似马。女人在惊慌里生下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才刚刚响起,老旦刚把娘留下的红绳系在娃的腿上,翠儿的奶头还没来得及塞进他的小嘴儿,带子河的水就退了,退得啥也没有了。乡亲们站在干涸的河底莫名其妙,泥巴里游着尺把长的黑泥鳅和叫声如牛的大蛤蟆。谢老栓的女人急忙擦着手,说你这儿子水大,名字里要有木,俗话说水能载舟呢。老旦忙点头称是,满头大汗的翠儿叫过他,不由分说一个大嘴巴。
“还不给俺口酒喝!这猪崽子疼死俺了……”
门外的袁白先生呵呵直笑,抽着烟卷说娃子的名字早就给他想好了,就叫他谢有根吧。
侄孙子有了,三叔却经不起这喜讯的折腾,笑呵呵了半个月,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老旦觉得老天爷挺不是东西,就不让三叔享几天福,可很快他又想,什么福不福的,也说不定他真的全瞎了,那还是受罪了。哭完了恨完了愣完了,老旦养鸡种菜,喂猪养驴,麦子之后播下整垄的玉米棒子。那两年的板子村春寒夏旱,庄稼和村中的老人一样奄奄一息。但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该死的死,该生的生,只要人活着,天塌不下来。
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儿子慢慢长大,从爬到走,从走到跑,在老猫老死的那一天,他牵着驴绳蹲在田垄上,撅着厚厚的嘴唇问老旦这世界到底多大?为什么他对着太阳跑却跑不过去,为什么他放个风筝总放不到边?我是从哪儿来的?能不能摘颗星星下来玩?老旦挠着汗土交加的头顶,看着暮霭里夕阳落下,看着毛驴拱开和它抢晚食的公鸡,说等你爹我有一天出去看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你和你娘。从那天起,老旦开始注视村外的远方,每次收起犁锄,在河里洗去一身泥垢,他总要回头望望,望那地平线上幽幽的雾气,看那晶亮的星辰从山峦升起。
有根的问题在他心里种下了草,长出密麻麻的疑问和恐慌。他开始怀念死去的爹娘和三叔,开始关注院里的野草和树上的知了,在夜里看着油灯慢慢燃尽,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且有不好的预感。有时走着走着会莫名摔个跟头,耳后总像是有人和他轻轻低语。雨天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火球追着傻了吧唧牵着驴的谢老栓,还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大盘子从麦地里腾空而去。村里的羊在那一天死绝,羊头冲着正东的方向,它们都罕见地闭着眼,如安详而去的老人。
袁白先生开始神情严肃地在村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棵树,看看那面墙,有时也会在月圆的夜光着腚在带子河边走来走去。有人给他运来一个大箱子,好奇的乡亲们围着去看,居然是些竹装的书简,写着虫子一样奇怪的字,还有些破烂的报纸和线装书,村里识得几个字的人也不认得。袁白先生的胡子越来越白,头发却越来越黑,眼神和腿脚似乎开始不济,五十岁那年已经拄上了枣木做的细拐棍。
立秋前后,天空总是万里无云,大地仍热浪滚滚,黄鼠狼抱着田鼠死在光秃的树下,老杨树里钻出成千上万的黑色毛虫,狗瘦得像鸡,鸡弱得像麻雀,麻雀惨得像知了,知了早早剩下黄澄澄的壳;喜鹊叫出了乌鸦的声音,乌鸦吃掉了窝里的蛋,蝗虫像是长出了螳螂的钩子,将麦梗割得无影无踪;带子河像老人的尿,越流越浓越流越窄,入秋之前只剩下一尺宽的泥汤子,里面有长脚的小鱼和喜欢翻白眼的蛤蟆,还有人看到过满是花斑的长长的蛇,一群人下水去捉,只见那蛇在泥水和人们的腿脚间三绕两绕,猛地腾空而起,化作一缕人形的青烟,半空里大叫一声:鬼要来啦!咯咯咯!
众人皆怕,喊着妈落荒而逃,据说胆大的回头去看,在那东西咯咯咯的笑声里倒地死去,口喷鲜血,满嘴的牙齿都咬碎吞进了肚里,于是半个月没人敢接近那流了百年的河,直到他们再也没有水喝。去年的家底吃不过这个没有收成的冬天,攒下的雨水在大缸里臭不可闻。全村人慌了怕了惊了吓了,睡觉都不敢熄了油灯了,连袁白先生都愁眉不展了。天有异象,人便有了猜疑,歇停了多年的谢家和郭家之争,就在这带子河流干的时候,爆发了。
第二章 被逼抗日
“郭家的,俺日你们娘!”
老旦拎着一根草叉,一手叉腰站在老井的西边,指着对面的郭家人,身后是百十号和他一样的谢家人,锄头棍子的都没空着手。郭家人也大多如此,却不见了轰死老旦他爹的那门炮,据说被洪水冲烂在菜窖里了。谢家人和郭家人已经吵了一个时辰,数落完了两边能记得的典故,又掰扯完了这水必须由哪边喝的天地道理,口干舌燥失了声,仍没能争出个决议。谢家人嘴笨,郭家人头呆,双方要么驴唇不对马嘴,要么碾盘碾不着狗头,双方的女人看着心急,都抱着孩子来掺和了。
“俺日你娘!你日了半天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滚,你个老鸡巴旦,拿个粪叉就装二郎神,吃尿泥长大的货,还敢站郭家人前面现眼?想叫阵也看看自己的货色!要不就叫袁白先生出来评个理。”
回骂的是郭家人里的浪荡鬼郭二子。这两人年龄相仿,见面就要打,打也打不坏,无非这个鼻青,那个脸肿,你把他打过河,他将你打下坡。实在不想拳脚相见了,就隔着老远扔个土坷垃或是湿牛粪,看谁在村口茅房蹲着,就砸一块大石头在粪坑里。打到最后,输赢倒不在乎了,遂成了玩笑和捉弄,也不知谁胜谁多少,但长得都成了料。老旦娶了老婆生了娃,打得就更少了,平常见面还能点个头,问一声吃了没有。二子是个倒霉的,爹早早病死,只剩炕上吐白沫的老娘。二子至今未娶,想娶也没人嫁给他,他倒也不急,游手好闲等着山上捡兔子,谁家有活就帮一帮,谁家有事就撑撑腰。郭二子有股郭家人没有的愣头青的劲儿,要不是他撺掇着,如今的郭家人才不敢拿着棍棒犁锄来到这儿对阵。
“袁白先生去县城了,天经地义的事,让他评什么理?井水也没不让你们喝,带子河干了,就这么一口救命井,全村人喝水都得有个章法。你郭二子带人半夜偷水,井里舀得就剩泥汤子,两天都翻不上水来,这是不是你他娘干的好事?”老旦底气十足,声粗脸红。谢家人齐声叫阵,棍棒碰得叮叮当当。
二子瞪眼道:“你放屁!不错,俺是带人偷水了,怎么啦?你们早就把好水打了个干净,俺们再不偷,泥汤子都不剩了,你们谢家家家户户都悄悄存下水,水缸恨不得满得冒出来,还不让我们郭家人舀点泥汤子?”
郭家人也齐声大喊,全然不甘示弱。二子又不屑道:“老旦,你为谢家人充大头,你算老几啊?你老旦的爹不过是扔在这口井边的没名没姓的野种,在村里混成姓谢的留下个你,就敢和郭家人翻脸了?在井边先掏出你的蛋来照一照,看看你那驴马玩意到底姓啥?”郭家人哈哈大笑,二子腆着肚子也笑。
老旦大怒,却还不了爽嘴,气急败坏中解开裤带就掏出来,指着二子叫:“球!郭二子,见了你爹还不磕头?”二子一张脸猛地红了,拎起锄头大叫:“老鸡巴旦,爷今天劈了你!”
双方终于拎家伙开打,呼啦缠在一起,大多数举着家伙不知打谁,瞄准一个就把棍子叉子耙子举得老高,带着暴喝地骂,砸下来却没那么狠,狠也是砸在对方的家伙上或者地上,顶多是腿上腰上。他们在带子河的河道里你追我往,蹚砸起干粉的黄土。热闹是热闹的,吓人是吓人的,却不似几十年前那样杀人了,无来由的憎恨早被更无来由的亲近消磨了,上一辈老死不相往来,这一辈早就见面打起招呼。鳖怪两边都没法帮,就站在坡上吹起唢呐。老旦拎着叉子眯着眼睛,看见个屁股就扎一下,却就是看不见二子的屁股,正眯眼找着,不知哪里抡来一根镐把,打得他摔了一身土。女人们跑去一边扎堆看着,说终于打起来了,咱们这腿都站酸了,好多年没看见械斗了,终于打起来了,男人们很男人了,爷们儿们真爷们儿了。百十人打得暴土扬长,很快就都蓬头垢面睁不开眼了。郭家人毕竟人少,单打二子是凶的,群架却占不住便宜,刚要把老旦弄倒,就被人按在地上吃了几两土,屁股上挨了无数脚。他是个精灵的,爬起来就向村口跑去。他一跑郭家人就跑了。老旦见二子狼狈,裤子都掉下一半,就拿着叉子去追,谢家人就跟着追了。老旦不明白二子为啥要往村口跑,只知道那有棵百年的老槐树,二子有一次打不过他,就爬上去冲他撒尿。
郭家人眨眼就到了树下,却站在那儿不动了,也不见二子上树了。老旦带着谢家人哇哇叫着冲过去,一个个也愣神了。村口排开几辆脏兮兮的卡车,旁边站满拿枪的老总,他们冷冷地看着这村里跑出的拿着家伙的人,慢慢举起了枪。
“这是……干啥哩?”二子慌张地往后退。
“那是啥?是枪么?”鳖怪在人群里钻出颗头。
“是枪,这是什么老总?”郭老四说。
“八成是土匪吧?”谢栓子说。
“瞎说,土匪哪有这么规整的?这是国军。”一个有见识的说。老旦忙看他一眼,见这人一身一脸的土,早认不得是谢家还是郭家的。
“啥叫国军?”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问。
这时,百步之外传来一声暴喝,谁也听不懂那人喊的是啥,却见车前的兵们哗地站直了。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句,就见他们齐刷刷朝这边走来了,他们走着一样的步子,蹚得尘土飞扬。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的黑大汉,他手里并没拿枪,却是一只冒烟的烟锅,背后插着柄吓人的大刀,但这些都不如这家伙那张脸让人害怕,那笑里怎么带着杀人的样呢?
“他娘的,抓兵啦!跑啊!”
二子一头撞在老旦肩上,拨开他发疯介向村里跑去。老旦等人略微一怔,赶紧扔下东西跟着去了,跑着跑着,后面传来又一声暴喝,就看到那些兵们也跑起来了。老旦第一次觉得裤裆里紧巴起来,不由得弯下了腰,捂了脑袋,两腿捯饬得兔子一般。他看见有根和翠儿站在高处向这边张望,就奔着他娘俩跑去。
待回家粗略收拾了值钱的东西,他拉着翠儿和有根跑向村后的小路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村后的高坡上站着几个端枪的兵,阴森森地瞪着下面。谢家人和郭家人都挤在村后,看这架势又往村西头跑,却迎面遇到个端机枪的,照着他们脚下就是一串。众人听到这吓人的枪声,看见脚下迸出的弹痕,就屁滚尿流地回窜了。几方的老总们慢慢逼下来,将众人挤到了刚才火并的那口老井边上。一个当官样的家伙抻了抻挺拔的军装,踢着青石做的井沿,一个兵搬了个弹药箱盖在井上,这军官就上去了,站稳了说:“村长在哪?保长在哪?”
他带着奇怪的口音。二子说这是山东口音,鳖怪说这是河西口音,身后传来袁白先生不屑的声音,说你们都闭鸟嘴,这是浙江口音,这些兵是东边退下来的。
板子村眼下既无村长,也无保长,这两个倒霉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