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八路-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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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听她们的话音里有鹿地、鹿地的,就像咬舌子说话不利索,拖泥带水。老太太奇怪地站着回头看她们一眼。那俩女的也瞧她们一眼。云雀茹也划魂了,自己的丈夫怎么和两个日本女人有什么瓜葛?心里很不安。
这两个日本女子正是天皇特使川岛芳子和银行行长加滕惠子。自女行长被鹿地劫持、放回。由于惊吓,丢了款子,又感风寒,为逃避宪兵队的纠缠,她就住进医院。这家西方人办的医院,真通医道的不过一二位。大病治不了,小病又不精心治疗。好在加滕十分病三分装,一心找个避风港。
川岛忽闻刚出院的女行长见过鹿地,就天天到银行缠磨女行长谈鹿地印象。她们谈了一夜,川岛也不过瘾。她说,加滕君,请你再冒一次险,去山里会见八路军司令鹿地,营救赤本三尼。
加滕说,啊,川岛君,你以为鹿地是我的朋友?我去山里他就见我?见我他就放了赤本三尼?
川岛哭相十足地说,平时我不求人,只是这一次,为了赤本三尼,不顾一切。说明白点就是我不要脸了。
加滕说,赤本三尼不过是皇室一员,他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川岛说,当然,我何苦为了他从日本飞到中国,到边塞小城,荒凉的渤海,枪里来刀里去。我为救他死不足惜,你还不明白吗?何必明知故问?
加滕说,为了你们的团聚,我冒一次险,只是……
川岛说,哦,我明白,不要顾虑丢款的事,我命令宪兵队不再追究这件事。一切有我呢。
加滕说,谢谢。不过,鹿地还是帝国的通缉犯。我若和通缉犯联络,岂不背叛了帝国?
川岛说,我命令撤销这个通缉令。这样你俩就可以两国平民身份进行正常的交往。
加滕说,可是,他不是平民,而是交战国八路军司令。
川岛说,行了,行了。明天你就动身。
天亮了,川岛督促她上路。加滕说,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得先去医院做最后一次检查。
川岛说,我陪你去。
她们进医院门口的时候,加滕看见两个中国女人一老一少,那老的很像一个人,像得那样如一个模子刻的,令她吃惊。可是,天下相像的人有的是。她没有在意,瞬间就过去了。她们进病房之时,奉命去边庄子抓鹿老太太的佐木、高贝扑空回来报告。
川岛说,有没有线索?
佐木说,边乡长说她们来渤海医院看病。
加滕哦了一声,想说刚才出门口的两个中国女人就是。可是,转念间她想起鹿地那次最终放她回来,并开了路条,一路通行。心说,人啊,人啊,人都是相通的。于是,她缄口不语了。
川岛问,你怎么,想说什么?
加滕一笑说,我喉咙发痒。
川岛命佐木审问医生要病历。鹿老太太的病历到了川岛手上,她立即命令:全城戒严,搜捕六十岁叫李欧阳氏的老太太。
如今的佐木三郎取代了赤本三尼的空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指挥宪兵挨门上户,见老太太就抓,把个渤海闹得昏天黑地,鬼哭狼嚎。
忽然,叶子跑进来说,特使阁下,有人看见那个老太太坐毛驴车向南跑了。
在医院的川岛坐不住了。她说,快追。
高贝、叶子带了几个宪兵就追了下去。
一边是追,一边是搜。半天工夫,佐木、高贝把全城同名同姓的老太太大约二三百统统抓到宪兵司令部大院。
病病喎喎的母亲们怀着无限的恐惧,宛如哀鸿遍野,春燕无归。一阵阵的唉声叹气。她们盯着鬼子和那些汪汪叫的洋狗,怕他们冷不防扑上来给人一口。不睁眼的老天下着毛毛细雨,给母亲们雪上加霜。母亲们有披着雨衣的,有顶着破草帽的,有打着雨伞的,也有顶着巴蕉扇子的。耳顺之年的母亲们都是小脚老太太,站立不稳,像踩高跷似的来回移动着脚步,防止摔倒了。
宪兵和洋狗在人堆里嗅来嗅去。潘耀祖和二疙瘩也在母亲群里贼眉鼠眼踅摸来踅摸去。川岛披着斗篷,蹬马靴,戎装,紧带,威风凛凛。她身后跟着佐木从母亲队尾走到队首。川岛站在队前口甜地说,妈妈们受惊了。我叫川岛芳子,是日本天皇特使。有一位日本议员赤本三尼信次郎遭到八路军的绑架。妈妈们都叫李欧阳氏。因为你们当中有一位是八路军司令鹿地的母亲。我要拿她换回赤本三尼。哪位的儿子叫鹿地?请站出来,免得连累大家。
她吆喝了一阵子,没人应声。她叫二疙瘩出来辨认。可是,二疙瘩不敢在母亲们面前露面,他说,潘翻译官也见过那个鹿老太太。潘耀祖说,我记性不好。万一认错了,岂不误事?那次去乐亭杀她们,你可是亲自去的。二疙瘩还想辩解,可是,他见川岛拉长了小脸就不念叨了。他在人群里一个个地辨认,在每位母亲面前都要扬头细看,脸皮薄的都叫他看毛了。他边看边摇头。
川岛不断地提醒,看好,看仔细。
二疙瘩更加尽心尽力地看母亲们的老脸。第一位母亲衣衫褴褛,额头的皱纹里嵌着乌金的煤面子。她粗糙的双手和善地交叉在小腹。可见她是矿工的母亲。第二位母亲,面颊白皙,头蒙洁白的毛呢三角巾,伸出细长的手指捅一下金丝眼镜,不卑不亢地望着二疙瘩。她是一位高级员司的母亲。第三位梳着核桃大小的后髻,穿着偏襟羊羔皮袄,紧扎青色腿带,显出她如锥子般的小脚。是一位富商的母亲。第四位母亲是从山西刘庄抓来的呆头呆脑庄稼佬的母亲。第五位是圆滑的店员的母亲。第六位是警备队下级军官的母亲。尽管她的儿子为日军效劳,也难逃受此屈辱的命运。第七第八位不过是当顺民的母亲,第九第十位母亲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了。
善良的母亲们拖着残烛晚年的病身子任人拨弄,她们手无缚鸡之力,指望着儿女们来搭救。在外国人眼里,她们一文不值。而她们自己虽老也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想当年她们不管是富是穷是智是愚,却都曾是暗香疏影有过一次青春年华。今日见了世面老来俏,添补小窗犹见岁寒枝,凌霜傲雪又一回了。
认了百十几位母亲的二疙瘩一个也没有认出来。川岛亲自来认。忽然,一位穿黑长衫的老修女闪现在她的面前。她本是葡萄牙人,在小广东街教堂供职。因她的名字的译音与李欧阳氏相同,也被抓来。老修女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说,我的孩子,主宽恕你的罪过,阿门!
川岛鼻子都气歪了。她想拿母亲们出气的时候,高贝、叶子牵着一头毛驴车拉着鹿老太太进了宪兵队大院。潘耀祖一看就嚷嚷,她就是李欧阳氏。二疙瘩退到人后。川岛喜出望外。母亲们忽拉拉拥上去,护着鹿老太太,她们七嘴八舌说,我是李欧阳氏!一窝蜂似的朝川岛唾弃。因为她们与这位老姐姐同名同姓而感到自豪。佐木放了狼狗向母亲们扑去。小脚老人们哪是畜生们的对手?日本狗偏偏撕掉了老修女的裙子。她当众出了丑。她用日语抗议日军侮辱了她的人格。狗哪里懂得人格?狗只有狗格。
川岛说,放她们回去。回头她就挽着鹿老太太上楼去了。
川岛把鹿老太太当成交换赤本三尼的顶级法码。指定叶子好好伺候着。川岛寸步不离老太太。她口中含着蜜说,老太太,我是川岛芳子。按岁数你就是我妈。就叫我芳子吧。
鹿老太太说,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疙瘩粪。凭啥跟我一个老太婆靠近乎?
川岛说,你不是和你儿媳妇在一起吗?她们呢?
老太太说,露馅了不是?
川岛无奈,秘密派潘耀祖、二疙瘩把老太太的儿媳妇和孙子都抓回来。于是,渤海的大街小巷撒下了特务、密探捉拿云雀茹母子三人。潘耀祖、二疙瘩骑上自行车一竿子就蹽到边庄子,他们俩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找到云雀茹的影子。他们望着烟雾弥漫的渤海发呆:云雀茹藏在什么地方?
出了医院的云雀茹赶着毛驴车拉着婆婆回家,她们走到南刘屯的时候,孩子们饿了。云雀茹把驴车拴在路边的树上说,妈,我买点大饼来。老太太说,去吧。孩子们也像小燕子似的跟了去。她们进了那家饭铺,要买二斤大饼。老板把秤刷利地称好,并报出价钱来。云雀茹掏钱的时候,才知道身无分文,带的钱都给婆婆治病花光了。老板一怒把称好的饼倒进饼堆里,哼一声走开了。孩子们失望地含着小手指被妈妈拉走了。云雀茹安慰孩子们说,回家妈给做好饭吃。可是,她们来到路边的时候,小驴车和婆婆都不见了。
云雀茹可就抓了瞎。孩子们呼奶奶,她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带着孩子们沿着那条街北行寻找婆婆,迷迷糊糊地走到小山最繁华的那条街,人海如流。她们在人群里寻找奶奶。老天渐渐合上眼,没钱吃饭,更住不起店了。在城里也没有亲戚投靠。大的忍着饿,小的饿得嚎。大街两侧卖吃的有的是,熏鸡、烤鸭、猪头肉、小驴肉、馒头卷子饼,还有面汤稀粥油炒面。云雀茹为了孩子伸手要口饭。未从张口眼泪扑簌簌成了串,生来第一次体验要饭的难处。云雀茹不论当闺女或做媳妇,还是吃得起饭的人家。今日一伸手就比人家矮了半截。她站在一家饭馆门前说,先生太太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而她得到的却是白眼、唾弃和大声的呵斥:滚开!偌大的城市无意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夜深了,斗垂天,空荡荡的街上敲打着巡逻队的马蹄声。开滦煤矿风井口传出鼓风机的嗡响。叫人心烦。小的哭累了,睡在妈的怀里。走得两腿困乏的云雀茹靠在墙角坐下。大的偎在妈的身边盹得睁不开眼。云雀茹脱下夹袄盖在孩子们的身上,盖上头,露着脚,四处不够拈儿。
这是个难熬的夜晚。云雀茹刚一糊涂,一道警察的手电光在她们身上闪过。云雀茹狠狠掐自己的肉,骂自己没横竖。没找到婆婆的影子,自己又陷入绝境,不思发奋相争,还有脸睡觉?
天空的铅灰逼近又一个凌晨。今天咋办?云雀茹抚摩小儿子的头,心说,卖一个?何苦活人叫尿憋死?
大的醒了。小的要撒尿。孩子揉着睡眼说,妈,我要回家。
云雀茹一边给小儿子整理衣服,借露水给小儿子洗把脸,从路边捡了根草,插在小儿子的耳朵上。
小儿子说,妈,我是男孩子,不戴花。说着要把那根草捋下来。
云雀茹说,孩子,妈给你找个好人家,有饭吃,有住处,有衣穿……
大的啊了一声说,妈,你要卖了弟弟?
小的终于明白妈给插草标的意思,哇的一声就哭了,双手搂着妈的大腿说,妈,别卖我,我要妈,我不饿,我不吃饭,我不饿,我不饿。
孩子们一哭一闹把云雀茹的心搅碎了。她抱着小儿子说,别怪妈心狠,不得已才走这一步的。与其饿死,还不如卖一个,大家都能活。
大的说,今天卖弟弟,明天卖我,后天就卖妈自己,我不干,找我爹去。
云雀茹啪的一巴掌打了儿子个耳刮子说,你给我闭嘴。
大的小的都不吱声了,只是紧紧拉着妈的手。恐怕离开妈。云雀茹心里难过,仰望着来往行人,期望路过一位有钱人,能善待她的孩子。忽然,走来一位穿警官服的先生,猫腰捏捏孩子的小脸儿,取下草标说,大嫂,领着你的孩子,跟我来。我买了,到我家里来拿钱。
云雀茹真遇到买主了,心忙意乱。与儿子生死离别就在一刹那,一阵难过发狠地抱起小儿子牵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