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风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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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收我?」猛然间音调拔高,何卓安一脸不敢置信。你怎麽可以不收我?我是整个实验室最好的学生、最优秀的员工,我替你发了多少paper、投了多少conference、弄了多少系统和那些该死的电路──
一连串的想法掺著错愕、震惊、委屈的情绪,何卓安只说了一句:「你怎麽可以不收我?」
「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轮到何卓安想笑,「你凭什这样说?你是我的指导教授不是我爸。」
「你父亲也希望你出国。」
「你胡扯,他从来没这样说过。」
「他只是没说出口,」程涵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著他:「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去更好的地方,留在更好的环境,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就算他们再怎麽样爱你、再怎样舍不得你希望你留在身边,为了你好,他们也会选择放手。」
何卓安仰头看自己的老板,程涵方的身影从来不曾如此高大。
「你不是我的父亲。」他闭上眼。
「我不是,但我真心替你著想──」
「那一晚,我醒著。」何卓安打断他。
程涵方立时没了声音。
「那一晚,从你抱我回客房开始,我闭著眼,但是,从头到尾,我一直醒著。」他睁开眼,摇头:「不要拿我的父亲当藉口,也不要告诉我你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除非你告诉我,那个亲吻我的人不是你。」
程涵方一语不发,表情木然。
「你不曾拿我当自己的孩子,就不要用那种话作藉口。」
程涵方深吸一口气,说:「那不是藉口。」
「我也不曾把你当作我的父亲。」何卓安死咬著下唇
「何卓安,我的年纪比你大,看得也比你多,你可以随心所欲,不问是非,但我不能;你还小,你的错误可以被原谅、被改正,但是我不能。况且──」
「你才大我八岁──」
「况且就算是你──你的错误可以被改正,也未必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七岁半!」何卓安咬牙。「你不能在我发现自己爱上你的时候赶我走。」
程涵方突然间音量拔高:「你他妈的懂甚麽叫做爱?!」
何卓安想大叫:我当然懂。可是他说不出口,他的喉咙哽住了,他怕自己要是一开口就泄漏了哭音。
「你去问陈雅君,让她告诉你什麽叫做『爱』!」程涵方朝他吼:「现在、马上离开。还有,你听著,我不收,你就不要期望有任何人会收你!」
当下何卓安抱著自己的东西冲出办公室。
走过长廊,走过大楼,走过无数系馆,一路上他都低著头,任垂下的浏海盖过眼睛。
最後,快到校门口时,终於是忍不住,何卓安躲进某间系馆的厕所,咬著自己的袖子哭了起来。?
☆、来自风城 二十四
後来何卓安整整一个礼拜没去实验室,没有和其他人连络;第四天的时候,有学弟妹打电话问候,被他用「修改论文」为藉口搪塞过去。
第八天的时候,程涵方发了一封email给他;看完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的口试时间已经敲定了。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
这个时间点安排应届毕业生口试,只说明了一件事:程涵方是铁了心要他离开。何卓安大概是全校最早接受口试的应届生。
有一个时常在研究生间流传的笑话是这样子说的:据说一个实验室里,最快毕业的通常不是最好的学生,而是实验室里的trouble maker,好学生会被老板留下,榨乾所有剩馀价值,trouble maker则是被小心端著,生怕他在走人之前出什麽差错;该老板会在闭门讨论时请口试人员手下留情,放那个学生离开。
这是笑话,也是事实。管你是什麽样的学生,能不能毕业到最後都是老板说了算。他不确定程涵方有没有做这样的事,总之到了口试当天,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一件事。
口试委员当中有个风评不大好的教授,在口试的过程针对他的论文内容不断刺探,要求他解释,何卓安当下有了警觉;显而易见,他要偷你的东西。他的研究当中有些know how并没有写在论文上,那关系到技术的核心,需要完全的保密。当时程涵方已经拿这去申请了专利,结果还没下来。
无论是那项关键技术,或者成果,都不是他的,是程涵方的。何卓安记得自己当时就看了程涵方一眼,他知道这个麻烦不该由自己解决。
後来出马救场的是汪教授,他四两拨千斤地替何卓安挡掉问题;由於汪教授德高望重,该提问教授只好放掉这一部份。
口试结束,论文提交,申请离校,收到兵单,入伍,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地不可思议让何卓安怀疑是不是经过预演;虽然他早早申请了提前入伍,但是兵单寄来的速度还是让他难得地感受到政府部门的效率。
从离校到入伍这段期间总共七天,前五天,他没有和任何人连络,任何人,包括与他关系最好的亲戚朋友。第六天,表弟用二舅的手机联络上何卓安,那时他才知道:表弟经由申请入学的管道,被新竹的学校录取了。隔天何卓安和表弟约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
看见表弟只身一人赴约,没有二舅或舅妈陪同,何卓安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们追问他之後的打算,何卓安还没想好自己该怎麽回答。
表弟和他聊了一个下午,向他请教许多修课的问题;他要表弟放松,这个阶段还不必去考虑那麽多。离去之前他告诉表弟:我後天就要入伍了。
看见表弟讶异的表情,他笑:「之後可能不太方便连络,有什麽事我会再连络二舅。」
入伍报到,新训开始。从那以後,何卓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就大部分的人说法,就是个鬼地方。被困在鬼地方的经历对当过兵的人而言,多半不堪回首又难以忘怀,不同於他们,何卓安对新训那段时间的记忆十分薄弱,有如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他在那里丧失时间感,停止一切思考;只记得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营中的病床上。
当时他对於自己的处境完全在状况外,印象中上一刻自己还在操场跑五千,下一刻──扭曲的重力场造成时空变异──人已经在病床上了。何卓安试图移动身体,命令自己的手指接近床帘。
「唰」一声床帘被掀开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成功了──站在床边的那一位著白袍短挂,居高临下望著他。
看见那个人,何卓安揉揉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布莱克?」
「你醒了?」布莱克眨眨眼。
「我……你……」何卓安等大眼,「我怎麽会在这」和「你怎麽会在这」,他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
布莱克似乎是打算解释眼前的状况,只是他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就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黑──」外头有人叫喊:「小黑医师在吗──」
布莱克肩膀顿时全垮下来,唉了几声,无奈喊道:「我在。」
他回过头对何卓安说:「你等我一下。」然後转身离开。
三十分钟後,布莱克回到床边,一脸严肃地问床上的人:「何卓安,问你一个问题。」
「啊?」何卓安一头雾水。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有位老兄,後牙蛀很大,想要补牙,我说『好,我可以帮你补』。」
「……那?」
「补牙不难,他蛀牙的位置也不算太难处理,把蛀牙磨掉,再填树脂就好。可是那个没种的小孬孬极端怕痛,希望能打麻药,」说到这里布莱克顿了一下,「现在问题来了,这里的麻药通通是过期的,你觉得我该拿这个操他的鬼地方怎麽办?」
这个问题太专业了,何卓安无言以对。
「不过,现在有几个方法可以解决,那就是用安慰剂,安慰剂,和安慰剂。安慰剂有三种给法,外用,口服,注射;研究显示,用注射的方式给予安慰剂效果最好。」布莱克打了个响指,「如果我给他注射生理食盐水,骗他这是麻药,注射的时候告诉他:『不会痛,只是有点紧。』,这个主意你觉得如何?」
「……」
「算了,当我没说。」布莱克耸耸肩。一会儿问他,「你的资料上写,你有地中海型贫血?」
「不算太严重。」何卓安点头。
「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有一点。但是我之前打球、跑五千都没有问题。」
「我建议你,休假的时候去验个血,顺便验基因。运气好的话,你就可以办验退手续了。」
在布莱克的强烈建议下,何卓安去医院抽血验基因,结果出来以後,赢得无数羡慕忌妒的目光。他的血红素值创个人历史新低,还验出一种免疫的基因。
九月中,何卓安办理验退;十月,他和表弟、连同二舅一家人吃了一顿饭。
席间二舅问何卓安之後的打算,他告诉他们自己刚考完托福,最近在准备申请学校的资料。整理备审资料期间,他回了学校一趟。
那是他离开台湾之前,最後一次见到程涵方。
返校前几日,他发了两封email,一封给程涵方,一封给汪教授。信中他委婉客气地提起推荐函的事,汪教授的回覆十分爽快,直接问他需要几封,让何卓安挑个时间直接找他拿推荐函;程涵方的回信内容亦同,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何卓安本想和他约在人来人往的实验室,只是对方在信中指定某日某时去他的办公室取,何卓安只能依约前往。
到了指定的时间地点,何卓安站在前老板办公室门口,没有太多犹豫,敲门,迈步;程涵方显然也不打算和他话家常,推荐函早已封好,就在他眼前。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两个人之间有难以消弭的疙瘩,也不可能完全不对话。
程涵方问了他一句:「打算申请哪些学校?」何卓安垂下头,一口气不间断地吐出一串的学校,末了,程涵方说:「就这样?」
不然呢?你还要我怎麽做?何卓安不说话。
程涵方扔出一个校名,那是他的母校。
何卓安本来想回他:算了吧浪费钱。话到嘴边被修饰成:「我听说那里很少收台湾人。」
「去申请,」程涵方说:「我不敢保证你会录取,但是值得一试。」他的语气淡漠,依旧是熟悉的强势与不容置疑。
当时何卓安没有给他正面回应,只是默默准备申请需要的资料;当申请期限将至,他没有太多犹豫就将资料送出去。十一月底,他收到该校的phone interview通知,两天後紧接而来的是Professor Brown的面试电话。
年底他透过当地的朋友找好租屋处,一面开始打包行李,把重要的东西寄放在银行的保险箱,将房子收拾乾净。离开前,他请二舅一家人照看房子,将钥匙交给在新竹念书表弟,告诉他:如果你之後想住这里,跟我说一声就好。
隔年一月,他搭上前往日本的飞机,途中历经好几趟折磨人的转机和等待,终於在两天後抵达洛根机场。
☆、来自风城 二十五
抵达机场的时刻是当地时间清晨六点,泛白的日光斜照,不带一丝温度。
直到下机的那一刻,对於即将到来的留学生涯,何卓安不曾有过心理建设。他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只有:忘了他。
从现在开始,忘了那个人。不要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