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半生缘)-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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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钥匙找到之后,把柜门打开,皮包拿出来,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里面的东西挪到那只黑皮包里去,搁不下,又得拣那不要紧的剔出几件,这都需要相当的时间。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李妈!待会许先生来,万一我们还没回来,你给张罗着点茶水。你看着点大贝二贝,到时候让他们睡觉,别让他们吵着客人,啊!刚才你买的那听香烟就放在许先生房里,就是书房里。”走出大门,她又回过头去叮嘱道:“可别忘了把香烟听头开开。”坐到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喊道:“李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说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也没说什么,径自跳下车去,穿过花园,走到房屋里面,上楼开开抽屉,把那只粉镜子拿了来,交给翠芝。她接过来收在皮包里,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忘了,都是给你催的。”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经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她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锐;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常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地向世钧笑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是有点低能的。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有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却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好像对于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个尽人皆知的事实,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即使只有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驳得一个钱不值。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像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个保姆就是个看护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相貌又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的——他们家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
饭后,驷华一回到客厅里马上去开无线电。屏妮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听,行不行?今天这么些个客人正在这儿。”她回过头来,又向众人笑道:“驷华这两天听杨乃武听入了迷了!”大家就说起杨乃武,说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那杨小姐便道:“嗳呀,我现在提起拷打我都心惊肉跳的!从前我们医院的院长给国民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跑到医院里来搜,简直像强盗似的,逼着那院长太太叫她拿出钱来,把她吊起来打,拿火烧她的脚后跟。还灌水。还——还把——”她把声音低了一低,说出两样惨无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说得大家浑身难过,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来。杨小姐呻吟着道:“嗳哟,她那叫的声音呵!——这还是抗战时候的事情。我可吓得不敢待在那儿了,赶紧逃到上海来。那个张太太可不是内伤受得太重了——后来听见六安来的人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就死了。”世钧忽然听见“六安”两个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说的是——难道就是张慕瑾的太太?
他太太死啦?“杨小姐也愕然望着他,道:”是的呀。你认识张医生吗?“世钧只简短地说了一声:”见过的。“他心里非常乱。要不是刚才曼桢打电话来,他真还当是曼桢呢。——就连这样,他也还有一个荒诞的感觉,仿佛是她的鬼魂打电话来的。那时候她姊姊不是明明告诉他说,曼桢和慕瑾结婚了?
她姊姊凭什么要扯这样一个谎呢?难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纠缠不清吗?那曼桢总该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时候究竟为什么缘故,就此避不见面了——何至于决绝到这样?
他忽然发觉,那杨小姐正在那儿冲着他说话。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儿问:“沈先生现在可听说,张医生现在在哪儿?”世钧道:“不知道。我还是好些年前看见他的。”杨小姐道:“我就听见说他后来倒也出来了。那医院当然是没有了,给接收了去了。当初还不就是为了看中他们那个医院。”
有一部分人发起打勃立奇,世钧没有入局。翠芝是不会打。他们走得比较早,不过也将近午夜了。两人坐三轮车回去,世钧一直沉默着,翠芝以为他是困了。她说:“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刚才看见你坐在那儿都像要睡着了似的。”世钧不语。翠芝又道:“刚才吃饭的时候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世钧茫然地说:“啊?——哦,袁太太啊?她说的话多着呢,哪儿记得清楚那么许多。”翠芝道:喏,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笑得叽叽呱呱的。哦,她在那儿说老五在香港闹的笑话。
隔了一会,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肤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欢。
因为你自己觉得女人不喜欢你。“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艺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却又发觉,也许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会妒忌得失掉理性,竟会相信曼桢爱上了别人。其实——她怎么能够同时又爱着别人呢,那时候他们那样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
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她带笑说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我倒有点怀疑。”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蒙卑地来开门。翠芝问道:“许先生回来了没有?”李妈道:回来了,已经睡了。嗳,你可闻见,好像有煤气味道。
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他忽然说:“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她略顿了一顿,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它直在那儿叫。”
那狗被他们关在亭子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那声音很是悲怆。世钧到亭子间里去把皮带解下来,牵着狗下楼。这是他们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临睡前一定要把这狗牵到院子里去让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钧弯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看见煤气灶上的开关全关得好好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走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觉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里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简直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
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显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里人。现在却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罗曼谛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
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了。他仍旧把狗拴在亭子间里。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从地下拣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掸掉,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房来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随手拿着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
他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写着:
世钧:
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自己也觉得讨厌。
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