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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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墓碑也在这里!怎么能容那些倭人撒野?!只要我还在,只要父亲的军队还在,我就决不允许他们侵占我的土地一分一毫!”
他激动的说着,不时的有泪珠被震落,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清河,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支持不住了……”
元清河只是蹲在一边,静静的抽烟。听着身边那人埋下头去,用手掌捂住脸,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这大半个月,初次上战场,这位司令和所有的士兵们一样,穿着单薄如纸的单衣,吃大锅炖出来的杂烩,睡在冷得如冰窖一般的营房里,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从小到大生活优渥的男子,是如何能够坚持到这里的。
“是国家辜负了你的家族,但是人民是无罪的,你该想想为何而战。”等到马耀辉稍微平静了一点,元清河将烟头在雪地里掐灭,漫不经心的说。
“那你呢?”马耀辉抽着鼻子,侧过脸来,眼中泛着波光,问道:“你为何而战?”
“为了他,为了你,为了活着。”元清河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认真还是玩笑。
可是马耀辉突然就领悟了。
什么国家人民、什么气节大义,那些都是莫须有的东西。真正值得自己为之去战斗的,只是无法割舍的爱人、重情重义的朋友,还有,为了自己和自己所珍惜的人能够在这个支离破碎满目苍夷的世界上活下去。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元清河那家伙的脑袋,就是那么简单而已,他却能早早看透。
他猛力一拍元清河的肩膀,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元清河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清河,以后,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的,咱兄弟同甘苦共荣辱,从小日本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元清河歪着头,心想这人果然跟他妹妹一个德行,是个一惊一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注定成不了大事,他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也罢,只要能在战场上护他周全就好,因为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啊。
石诚蜷缩在炉火旺盛的屋子里,面前摆着一沓报纸。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大半个月,没有那人的一点消息,只能从那大片大片声讨政府不作为和质疑党国统治的报章中得到关于他所在的军队的只言片语。
数九寒天、缺衣少食、弹药不足、兵力悬殊……每一句对十九路军战况的形容都让他心惊胆战。他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反复咀嚼着这些残酷的字眼,不停的派手下去政府内部打探消息,可是,迟迟没有增派援军的命令传来。
那个人,不知道他冷不冷?能不能吃得上饭?有没有受伤?
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的在屋中踱步,在一个又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熬到黎明的到来,情况却不曾有丝毫的转机。
直到最近一份机密电报传到他手中,得到的消息却是:军事委员长三番四次命令十九路军撤军,但马司令坚决抗命不从,总统因此发怒,命令任何人不得援助十九路军,绝了他们所有的军需供给。
石诚沉默着读完那封电报,随即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用剩余的火焰烧着了那封电报。他眼中映着两簇燃烧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熄灭的时候突然猛的一把握住,将火苗连同电报的灰烬在手心紧紧捏碎了。
杨兰亭刚好端着一碗夜宵进屋,就看到了那副场景。她吃了一惊,忙把食物放在桌上,快步奔过来,用力掰开石诚的拳头,掏出一块手帕拼命替他擦拭着手心中的灰烬,惊道:“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石诚紧紧的闭着眼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隐隐爆着青筋。隔了好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覆上一层薄冰,透着森森寒意。
杨兰亭从井边的桶里取来冰块,用手帕包好了,仔细替他敷着手心那处微红的烫伤,蹙眉问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石诚转向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中浮出些微笑意:“只是对政府那帮窝囊废有些不满罢了,对了,竹心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了?”
半个月前,英国商人在最为繁华热闹的海宁路开了一间珠宝行,石诚手边没什么款子,于是曾竹心就将自己当初从军队中带走的巨额存款拿了一部分出来,入了几股,原本要将股权归入石诚名下,但石诚坚辞不受,她也就只好自己扛下了,成了珠宝行的半个老板。好在她师出石诚,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短短半个月,她就成了珠宝行不可或缺的老板,连英国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愣是不肯放她走了。
杨兰亭喜滋滋的说道:“生意好得很,曾姐是个聪明敏锐的女人,能干大事!她又忙又累的,我就让她早点睡下了。”一整年的形影不离,两个女人培养出了深厚的友谊,一起四处打探石诚的消息,到石诚归来之后,两个人已经以姐妹相称,好得就像亲生的一般了。
“她倒是有了个落脚的地儿,那你呢?”石诚担忧的看了杨兰亭一眼。
杨兰亭在他身旁坐下,亲亲热热的搂了他一条胳膊,状似撒娇道:“我得留在家照顾先生哪,不然谁给你洗衣做饭?”
石诚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以长辈的口吻说笑道:“你最好也给我早点安顿下来,整天这样不务正业的话,小心我把你给嫁出去!”
杨兰亭不以为然道:“大不了还回去当特务嘛,我还挺喜欢干那一行的,能为先生卖命,又紧张刺激!”
“不许胡说!”石诚故意沉下脸。
杨兰亭将一碗热腾腾的番薯糖水放在石诚面前:“先生,快趁热喝了吧,喝完热乎了就赶紧睡,我特意给你煮的。”
说罢,她双手托着下巴,很满意的看着石诚端起碗喝了一小口,期待的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石诚点点头,故意认真说道:“嗯,合格了,可以出嫁了。”
“先生!”杨兰亭满脸苦相,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一甩手,跑了出去。
石诚慢慢放下碗,笑容凝固在那双幽深的黑眼睛之中。
银雪初霁。
一辆人力车后面拖着长长的黑色车辙,停在火凤堂戏院门口,石诚付了车钱,拄着拐杖走下车。
李今朝已经不再唱戏了,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军界要员,声名显赫。金陵城从此不再有玉牡丹的名号,但火凤堂由于出了他这么个权贵,名气上也跟着沾了光,所以生意是越来越红火,日日爆满,新老戏骨络绎不绝。
场子里人声鼎沸,石诚穿了一身稍显臃肿土气的棉衣,拄了拐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的找座位,在靠近走道的座位坐下,拐杖放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等着好戏开场。
茶房的伙计拎着锡茶壶快步在人群中穿梭,及至走到近前,脚下却被什么硬物一绊,他一个趔趄没能刹住,手中茶壶猛的晃荡了两下,热水泼了出来,溅在客人的前襟。
伙计低头一看,绊住自己脚的乃是一根做工粗糙的拐杖,再一看拐杖的主人,不是个达官显贵的样子,只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平民,他的脸立时就挂下了,白了石诚一眼,骂骂咧咧的就要走,后衣领却人拉住。
伙计一看却是戏院经理,立时腿软了。好在事情不大,那经理并没有责骂他,只是诚挚的跟客人道了歉,勒令他带这位客人下去后台换身衣服,看看有哪里烫伤没有,伙计便哭丧着脸领着这位腿脚不便的客人离去。
石诚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位经理,拄着拐杖跟着查房伙计走了。
伙计一路嘟嘟囔囔,领着石诚走到后院茶房,语气并不客气的让他在院中稍等一会儿,就把石诚晾在这里自己进了屋。等到茶房伙计翻出一件陈旧的棉袄走出来时,却发现院中的人没了踪影。“有病吧这人?他妈的真衰!”伙计暗自骂了一声,提着锡茶壶继续去场子里看茶去了。
江坤城背靠着廊柱,站走廊上一边抽烟一边放哨,身后的屋里正在进行一场秘密会议,他从很早以前被收编到革命军队伍中时,私下里就被李今朝收进了地下党组织,如今不大不小也混到个大队长,不但在军中深受李军长的器重,在地下党组织里,更是李今朝的心腹。
场子里的唱念做打之声远远的传来,江坤城眼皮重重的跳了一下,因为他清清楚楚的听到有人正慢慢蹬着木质楼梯一步一步的走上来,那脚步声颇为怪异,轻重缓急毫无规律,并不像个腿脚灵便的正常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几乎在他拔枪的同时,那个人出现在走廊尽头。
浑身像过了电一般,他怔怔的放下枪,看着大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走近,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大哥……”江坤城嗫嚅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石诚走到他跟前,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在江坤城没来得及制止的时候一把推开了门。
一屋子的人将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他脸上。
屋里充斥着异样的沉默,石诚草草环视了四周一眼,视线定在坐在正中央的李今朝身上。他笑了笑,朝屋里迈出两步,反手将门关上。再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几乎满屋子的人同时拔枪,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的对准了他。
一名青年走上来,立刻将他面向墙壁的摁在墙上,手从他臃肿的棉衣里伸进去,四下搜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任何武器,当然,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来人身份的物件。
“葛青,不得无礼。”上座的一位老者替石诚解了围。
青年悻悻的放开了他。石诚稍微整理了一下衣物,不怒反笑,只是弯着眼睛看着正中央坐着的两人,双手虚虚一握揖了一揖,对那位老者道:“鄙姓张,名石诚,见过叶老先生。”
叶之章困惑的上下一打量石诚,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的平民装束,还拖着一条残疾的右腿,整个人却出奇的沉稳冷静,一双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睛里带着明朗的笑意。
李今朝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茶,从茶杯的边沿看着石诚,眼中带着一丝讶异和惊喜。
他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那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却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睿智目光悄悄的观察着身边的世界,坦诚的将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审视的目光下,遗世独立,风华无双。
那个工于心计足智多谋到让他头疼的张石诚,似乎又活过来了。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一趟,他是为另一个人而来。
他放下茶杯,好整以暇的对石诚说道:“堂堂军统军事情报处张处长,屈尊降贵光临此地,是否有些不合适?”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纷纷后退两步,放下的枪又举了起来,在石诚周围围出一个圆圈,齐齐用枪指着他。
谁都知道,军统局的刽子手这两年明里暗里不知道捕杀了他们多少优秀党员干部,眼下一位军统高官居然亲临地下党的秘密集会,众人都骇然的望着他,如临大敌。就连叶之章都变了脸色,望向自己的爱徒:“今朝,此话怎讲?”
李今朝自从那次在上海滩被石诚摆了一道之后就命人细细探查过他的身份,无奈军统局正是一个高手特务云集之地,手下的人费了不少功夫也只打听到他在军统局的职位,至于他的事迹、建树,以及人际关系和情报网络,一概是不得而知。
石诚略微沉吟了一下,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