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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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
盐漂浮草
总是在寻找归属的位置
虽然
漂浮一直是我的名字
我依然渴望
一点点的牵连
一点点的默许
一块可以彼此靠近的土地
让我生
让我死 同时
在这之间
在迎风的岩礁上
让我用爱来繁殖
——一九八六·十一·一
狂风沙
风沙的来处有一个名字
父亲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故乡
长城外草原千里万里
母亲说儿啊名字只有一个记忆
风沙起时 乡心就起
风水落时 乡心却无处停息
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
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
请让我与你们为侣 划遍长空
飞向那历历的关山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一九七九
祖训
——成吉思汗:〃不要因为路远而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不许流泪 不许回头
在英雄的传记里 我们
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在风沙的路上
要护住心中那点燃着的盼望
若是遇到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当作是家乡
要这样去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 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一九八七·十二·廿八
天使之歌
——昨日已成废墟
只留下还在旷野里坚持的记忆
(一直希望我能是天使
在俯仰之间 轻轻扇动着那
原该是我与生俱来的翅膀
巨大而又华丽 我洁白的羽翼……)
我闭目试想 总还能剩下一些什么吧
即使领土与旗帜都已剥夺
盔甲散落 我 总还能剩下一些
他们无从占领的吧
诸如自尊 决心以及
那终于被判定是荒谬与绝望的理想
这尘世是黑暗丛林
为什么 我依旧期待黎明
应该还是可以重新再站起来的吧
我悄然自问 当遍体鳞伤的此刻
当连你也终于
弃绝了我 在此最最泥泞荒寒的角落
独幕剧
(然而这也是我们仅有的一生我们从来没要求
过流亡与战争)
有些记忆成为真理是因为那坚持的品质有些经
验成为美是因为它们的易碎可是请你告诉我为
什么我们的剧本里总是让有些憎恨成为习惯有
些土地成为梦境这荒谬而又悲凉的情节啊千年
之后有谁还会相信?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今夜的我们曾经彼此寻
找怀着怎样温柔的心情山谷与草原的气息原来
可以如此贴近而又熟悉莲房中新生的莲子原来
全无那苦涩的恨意这一分一秒逐渐远去的原是
我们可以倾心爱恋的时光可是成长中的一切课
程却都只教会了我们要如何去互相提防每一页
翻过的章节都充满了不同的解释每一次的演出
总是些互相矛盾的台词年轻的演员因此而怯场
初来的观众在错愕间既不敢鼓噪也不敢鼓掌不
知道要用怎样的诱饵才能让编剧者揭开全部的
真相。
(然而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演出实在经不起任何的
试验与错误)
在幕启之初身为演员我的嗓音曾经诚挚而又快
乐开始向黑暗的台下述说生命里那无数次错不
在我的沧桑与阻隔我知道你正在我身后静静聆
听即使在众人之中我相信也能够辨识出那孤独
的身影多希望能够转身窥视你藏在心底的镜子
在其中应该也会有你为我留下的位置纵使到今
夜为止我们从未真正相识。
风从每一扇紧闭着的窗外吹过有水声从后台传
来灯光转蓝暗示此刻已经来到了灰茫清冷的忘
川台下是谁在轻声叹息难道他是智者已经预知
结局?
灯光闪烁间所有的脚步突然都变得踉跄与杂乱
高潮应该就是在前面横亘着的那一条忘川远处
波涛仿佛已经逐渐平息你看那白发的水手在悠
长的等待之后不是正一一重返故里让我们也互
相靠近互相碰触穿过层层莲荷的花叶终于紧紧
相拥立誓永远不要再陷落在过往的泥沼之中。
(如果能够就此约定这整整的一生都不许再有恨)
为什么希望绽放之后即刻凋谢比莲荷的花期还
短为什么依旧有许多阴影在深深的河底回绕交
缠渴盼中的爱与被爱啊在多年的隔离之后竟然
万般艰难今夜的我站在岸边只听到有人顿足有
人悲泣河面无限宽广那忘川的水流对我们竟然
毫无助益多少次在梦中宛转低唤的名字如今前
来相会却悚然察觉我们都已不再是彼此的天神
而是魔鬼灯火全灭布幕在惊呼声中急急落下从
此流浪者的余生啊将要辗转在怎样不堪的天涯?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幕落之前我们曾经怎样
努力想要修改这剧中的命运身为演员当然知道
总会有个结局知道到了最后不外就是死别与生
离可是总不能就这样让整个故事都在错置的时
空中匆匆过去?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悲哀整整一生我们辛勤种植
幸福却也无法攀采)
幕落后所有的泪水是不是都必须吞回下一场的
演出再也不会有我们发言的机会历史偏离我们
的记忆越来越远却从来不见有哪一个编剧者肯
向这世界致歉若是你还能听见我高亢的歌声传
过水面传遍旷野请你一定要记得幕落之前我们
彼此狂热的寻求曾经怎样穿越过那些黑暗的夜
即或是已经明白了没有任何现实可以接近我们
卑微的梦想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让我们静静憩息
当作是心灵的故乡。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
家园里扮演着永远的异乡人)
——一九八八·五·八
双城记
前言:
去年秋天,人在北京。有次坐在计程车中,忽然瞥见一处街名,是儿时常听长辈说起的,先母旧居应该就在这附近。
于是央司机绕道去看一看,并且在说出地址之后,还向他形容了一下我曾经从旧相簿里见过的院落和门庭。
司机沉吟半晌,回答我说是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却绝不像我所形容的模样;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听从了他的建议,我们默然向前驶去,黄昏的街巷终于复归成陌生城市。我只记得那位先生双鬓微白,在驾驶的途中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那天晚上梦见了母亲。
梦里 母亲与我在街头相遇
她的微笑未经霜雪 四周城郭依旧
仿佛仍是她十九岁那年的黄金时节
仿佛还是那个穿着红缎里子斗篷的女孩
憧憬像庭前的海棠 像芍药初初绽放
却又知道我们应是母女 知道
我渴望与她分享那些珍藏着的记忆
于是 指着城街 母亲一一为我说出名字
而我心忧急 怎样努力却都不能清楚辨识
为什么暮色这般深浓 灯火又始终不肯点起
妈妈 我不得不承认 我于这城终是外人
无论是哪一条街巷我都无法通行
无论是昨日的还是今夜的 北京
——一九九一·二·十九
留言
——写给尼采的戴奥尼苏斯
1
在惊诧与追怀中走过的我们
却没察觉出那微微的叹息已成留言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二月过后又有六月的芬芳
在纸上我慢慢追溯设法挽留时光
季节不断运转 宇宙对地球保持静观
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为什么都已过去
山樱的枝桠间总好像会唤起些什么记忆
我反复揣摩 用极慢的动作
寻找那些可以掩藏又可以发掘的角落
将远方战争与饥荒的暗影减到最低
将迟疑的期许在静夜里化作诗句
2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初雪已降下 可是对于美 对于彼此
对于激情真正的诱因还是一无所知
在每一盏灯下细细写成的诗篇
到底是不是每一颗心里真正想要寻找的
想要让这世界知道并且相信的语言
要深深地相信啊 不然
还能有些什么意义 初雪已降下
当谎骗已经习惯于自身优雅细致的形态
当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处精心设计的舞台
我要怎样才能在众人之前
向你举杯而不显突兀
要怎样才能坚持自己的信仰不是错误
3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可是 黎明从来没有真正苏醒
当黑夜从来没有真正来临
这身后走过的荒漠是太辽阔与沉默了吧
为什么即使已经是结伴同行
每一个人依然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姓名
从此去横渡那深不可测的海洋
翻覆将是必然的下场
舟子无法想像的岛屿要如何去测定方位
我只听说越过崇高巨浪的颤栗是分狂喜
听说 登上绝美的彼岸只有屏息
雾起与月出时的孤独之感从未能言传
而无论我怎样努力 也永远不能
在海风里向你精确地说出我的原意
4
〃啊!给我们语言到底是为了
禁锢还是为了释放?〃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辰光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波涛不断向我涌来
我是蝼蚁决心要横过这汪洋的海
最初虽是你诱使我酩酊诱使我疯狂
让尼采作证
最后是我微笑着含泪
没顶于
去探访
你的路上
——一九八八·二·廿四
反省与回顾
席慕蓉
从人类开始群居以来,就出现了一种权威的引导。有时候是为了群体的福祉,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便于管理,无论出发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最后总是要以完全消除了个人的自我意识为终结。
为了要群众接受训练,并且深信不移,因此,这种价值导向必须出现在一切事物上,当然也包括了文学,包括了诗。
于是,几千年来,把高亢的、阳性的、关于国族、关于群体的作品,都定位在最高点,并且以此来评断诗人和选择诗人。这种引导,在中国的控制阶层里做得最为成功,竟然变成了历代文人的传统思想和标准。
在太平岁月,这样的标准并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反对。但是,在长年征战的时代里,因为战争、因为混乱、因为群体和个人的创伤所导致的痛苦与不安,终于让信仰崩溃,价值幻灭,让群众在伤痛与怀疑之中,有了重新反省的机会,个人的自我意识因此而得以重新出现。
这种反省,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