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作者:过时不候-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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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队列中已押了一人过来,向裴禹报道:“这便是山上领军的将官。”
裴禹见他虽还著着盔甲,可仍能见周身大小创口向外涌着鲜血,面目已看不甚清,只是一双眼睛可见皂白。
这正是于文略。他见面前这人中年文士模样,立在此间也不说话,神色却高傲疏淡,心中愈觉愤恨,“咄”的一声便向他啐去。
裴禹却似是早有防备,倒是侧身避了开去;两旁卫士却惊怒起来,那边押送的人狠狠向下去压于文略肩头,边喝道:“你还胆敢如此。”
于文略挣扎喝道:“呸!”
那卫士挥拳要打,裴禹淡淡道:“你们住了。”又道,“把他们就押在这土山上。”说罢,从旁一径而过。
待登上山顶平地,这一块战场已被打扫出来,早有士卒在上头竖起西燕军的军旗。裴禹举目望去,西面城上的景象,倒也看得甚清。
他见那城墙虽一段段塌毁,可几日间毁损处又都做了补救;半是赞赏半是嘲讽,不由冷笑了一声。他知赵慎必就在城上,向一旁卫士道:“你喊话,请他们主将出来说话。”
那卫士低声道:“这距城已不算远,监军莫这么显眼的立着,我怕城上放冷箭。”
裴禹道:“你只管喊话吧。”
他立在土山上,这正是入冬前最后一段秋高气爽的时节。碧空湛蓝深远,若不看脚下这惨烈战场,真可直令人沉醉。这正是万里江山虽好,可夺取天下的路径却难免残酷肮脏。他在此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赵慎不肯屈折的坚持,于滔滔时光洪流中恐怕早晚要湮没无闻,所能剩下的,不过是成王败寇的结局。至于此生际遇,千秋史笔,百年后还是否有人能记得此处此时的人与事,都不是他们能知晓掌控的了。
他眼见着城头上赵慎,忽而扬声道:“赵将军别来无恙?”
赵慎闻声只道:“尊驾要说什么?”
裴禹道:“将军当知到这一步,你这洛城是守不住了。我也不多啰嗦,只问将军一句,与其他日城破身死,可愿此时下城归降,当以国士待之。”
赵慎面目如石刻,那声音隔着半空传来,却并无一丝飘忽:“我即是赵家的儿郎,便无为自保而弃城池的道理。都到了这个份上,便请少费心吧。”
裴禹微微一笑,道:“你家世代受邺城的恩惠愿为他们驱驰,可你手下士卒又凭什么一并卖命?”
他这是正话反说,好似是为了离间他们城内军将,实则却意在点指他这般坚守于己全无用处。赵慎只冷冷道:“你也是因受你家太师恩惠才在此处折腾,却不可怜你手下士卒数月间背井离乡在此苦战的辛劳么?”
裴禹见他避重就轻的驳了回来,倒也不恼,只又道:“我知将军即为武将,最不愿为天下人非议胆义气节;可你只为这虚无名声,便置部下生死为不顾?再换一步说,同是因着为武将的缘故,将军便甘心困死在一座孤城而再无跃马疆场的志愿了么?”
赵慎敛目道:“尊驾说这许多,可我只知世上无事能十全十美;见势趋利而反复,你招徕在麾下的,便都是这样的人么?”
裴禹笑道:“将军也不必急着剖白,自可好好思量,只别真等到全无退路时追悔莫及。”言罢,向一旁将官道:“就按着我先前的令,布置土山上攻防,准备攻城前事宜。”再回看城上,已有弓箭手列上,裴禹背后双手上拇指捋着示指指节,望了那城上一时,淡淡道:“走罢。”
土山激战搅动着城内外众人心神,闵彧却丝毫不知外间的状况。他被俘后便被押在监舍之中,随身兵刃盔甲尽被收去,只剩着中衣戎服;东燕军兵一条铁链铐在他足上,便拖得他几难挪动。河水在城内漫溢,监舍中既为潮湿阴冷,更无人气;此时莫说没有犯人,连先前的看守亦都编入守城队伍;大约是谅他也走脱不得,也无人时时看管。倒幸亏他被俘那日赵慎是有交代,饮食总还有人来送,他发愁遍地水洼无处可栖身时竟有士卒抱了一捧稻草扔给他。
一两日间,无人理他。这样的煎熬,若是旁人实难受得住,倒是闵彧自幼顺风顺水惯了,凡事即便为难到末了也总得可解,好似从不知愁;此时骤遭这样大变,也不知是因着懵懂还是旁的,却并不甚焦躁心慌。
直这一日傍晚,忽听见吱嘎声响,栅门开动,跨步进来个人。闵彧再看时,原来却是赵慎。
第58章 嘉会再难遇
赵慎亦未着盔甲,身后随着一个卫士。闵彧只见那卫士捧着一捧物什,尚未看清拿的什么,那卫士已搁了东西便退了出去,只余赵慎一个在当场。闵彧再向赵慎面上看去,倒见他神色淡然,也不旁顾便径自进来,四下看了看道:“我与闵将军坐着说罢。”那地上虽铺垫了稻草,也毕竟湿冷,赵慎却似没在意,边说着已边跽坐了,抬眼看着闵彧。
他们是两军的仇敌,即便是为人俘虏对方又言语随和,此时多半人亦是要冷下脸面作势不理;闵彧略略一愣之后倒是一笑,亦过来对面坐了,只是未答话。
赵慎道:“将军好涵养,若换我为人阶下之囚,自忖是做不到这般荣辱不惊。”
闵彧见他说这话时眉目见喜怒不辨,亦不知这可是嘲讽,只道:“赵将军取笑。”又道,“将军何来为阶下囚这一说。”
赵慎一笑道:“是也谈不到这个,有死而已。”
闵彧方才不过是说者无意,听赵慎说出这句,才知听者有心,心中一咳却又是一动。略略斟酌,方道:“将军面前是有开阔出路的。”
赵慎却未再搭着话头,转而问道:“闵将军是哪里的人氏?”
闵彧方才本想是就着话头再向下说,却不知赵慎怎又扯起这个,只道:“雍州三原。”
三原古属焦获,前朝起置县。地辖丰原、孟侯、白鹿三原,北镇京兆,衣食京畿。赵慎不由点头道:“原来是关中富庶之地。”又道,“听闻闵氏是关陇豪族?”
闵彧道:“不敢与中原士族相比;况且有代北武川镇的群豪在,闵氏在关陇也不敢称强。不过我祖辈在前朝时,亦到过洛城入中书学,总算不曾总是井底之蛙。”
尉迟否极的武川部将与高元宠的怀朔旧交正是两方倚重的看家班底;赵慎听闵彧这话,忆起高元宠待洛城的往昔种种,未尝不是因为赵氏非他嫡系;再想到此刻的坐视不理,不由暗暗冷笑,只道:“闵将军实在过谦了。”
却听闵彧又道:“其实都城迁邺后,这数十年间,先前洛城中事前朝的官僚世家西迁关陇的不少;太师置学于东馆,教诸将子弟,讲学的博士中半数以上是洛城来的鸿儒。”
赵慎笑道:“这必是嫌我赵氏的粗鄙,不当与吾同谋。”
闵彧却神色郑重,接着道:“我不是要与将军说笑。其实关陇而今可见的非止在中原的前朝旧僚;荥阳郑氏,河内司马氏,清河崔氏,皆在高元宠掌权后西迁。我在西京时,常听父兄谈论,说高元宠重河北而轻河南,对豫、洛两州多有苛待,若不是洛城赵氏,河南早生大乱。如今……”
赵慎见他愈说而愈急切,几乎探了半身过来。闵彧讲说这些,再下一步的话该是什么,赵慎也当然明白,不由抬手止了闵彧话头,道:“你这便是劝我如他们一般,往你关陇而去了?”
闵彧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将军如若愿往,必受厚待。”
赵慎轻哂道:“你便不想,即便我愿,满城部众可也愿离这世代居所去那函谷关外么?”
闵彧道:“那亦总好过一朝身死。”
赵慎目光转而看向地面,道:“我只与你举一件事做例子——你军中行军激战时,伤病士卒如何处置?”
闵彧不解其意,道:“便也……只能留在当地。”
赵慎道:“而今我城内四千余众,轻伤重伤者有近两千人。我受着厚待随你们而去,这两千人躺在漫城洪水之中,水冷天寒衣食无着,即便是曾愿归降,到那一刻怕也宁可一早战死。”
闵彧闻言,脑中忽而闪过污水浸泡中肿胀不愈的发白伤口和水中膨胀起的青白尸首,一时竟觉无言。他正出神,却听赵慎道:“这是走偏了题,今日本是与闵将军要说件事。”
闵彧闻言笑道:“我既是如此处境,赵将军又何必如此客套。”
赵慎道:“今日你们的监军攻占了土山,倒是也对我讲了些许投诚的话。”
闵彧听闻土山再次易手,眉梢轻轻一扬,心中却也疑惑;赵慎不刚说了不愿出降的意思,此时又与他说这事是为什么?
只听赵慎道:“我是当速给你家主将监军个痛快回应,便需求将军一件东西。”他见闵彧闻言片刻思忖后眼光一跳,半身一震已猛挺了脊背,微垂的眼睫止不住抖动,猜度他已有预感,心中也不禁喟叹。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求闵将军的项上人头。”
监舍中一时寂静。
闵彧这几日也并非没想过此间凶多吉少;只这时当面清楚听得,方知即便他有过多少视死如归的准备,此刻依然如峭壁失足,一颗心急坠飘荡到不知何处。他才过及冠,正在满怀尽是欢欣期望,犹不觉人世劳苦的年岁;而此时却骤然而临一个“死”字,前路多少憧憬此刻尽要归入寂然黑漆,犹似宝剑未试锋刃便要断折埋土。许久,方听他道:“我的死生不过是赵将军一句话,又何必说什么求字?”
他那一双眼睛总似带笑,此刻嘴唇微微抖着,看去到仿佛是听了什么乐事而吃吃偷笑。
赵慎沉声道:“我与足下并无私人恩怨。”
闵彧道:“那便是将军铁心要与西燕为敌?”
赵慎看他一时,道:“我自知洛城已难再支持多久,杀你于我也无甚益处。我只为利落了断城外的念想,也省得两厢里再费事做那啰嗦试探。”
闵彧闻言略略急切道:“我不是因着畏死才如此说——可将军行事,万不该凭一时气血。”
赵慎淡然一笑,只道:“我此刻所不安的,只是诚心对将军道一声得罪。”
他这话音不高,语气亦平静,却闻之而知挚诚。闵彧眼神似有恍惚的游离,片刻后方道:“罢……平生际遇若能随心而转,便也不必称作命数了。今日不过如是,我并无所怨。”
赵慎见他言辞虽洒脱,声调却掩饰不了的微微颤抖,不知这从容中是靠着几多自持;终是点头道,“这话我倒是谨当自勉。”
说罢,探身抬手取了方才周乾搁在一旁的物什,原来是酒瓮酒盏。待拆去泥封,将琥珀琼浆注入酒盏,瞬时酒香萦室。赵慎将酒盏推至闵彧面前道:“愿使足下尽兴以行。”
闵彧忽而笑道:“我从前总觉盏中物有趣,可阿爷长兄皆言饮酒误事,不许我喝;而今在这里,便是真要尽兴方休。”
呷了一口,赞道:“果然浓烈。”转而笑道,“从前在关陇时饮的稠酒,我能吃一坛,劲道大约也不及这一盏。”
赵慎道:“难得闵将军有这兴致。我不善饮,便只陪这一盏了。”
闵彧道:“是了,将军可不当醉倒在这里;我却无妨,”又道,“我方才说的稠酒虽是粗糙,口味却甘甜;将军说不善饮,可若尝过那酒,或许便也馋上了——他日将军若到西京,可一定莫忘品鉴一番。”
话说到后半,语中之意两人皆心知肚明;赵慎擎起酒盏,道:“请吧。”
他方说完,闵彧已引颈倾了半盏入喉,笑道,“人生可放纵尽欢,也不失是难得快事。”
待数盏醇酒饮下,只见闵彧双眸晶亮,方才微微失色的面上涌起潮红,倒是有了些少年轻狂模样;忽而倏然立起,便离席踏向屋中央。他脚下镣铐未除,不知是桎梏沉重还是因着酒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