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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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也不知……”车舆已至中丞邸宅南门,小窦喝住马,翻身下地来扶水河间,“不过他口中咯血,快要死了。”
水河间初次进入中丞邸宅,入门便被四处漆梁描栋的匠人们吸引。
他忽然想起来,听说治焯即将成昏,人主为这位大人迎娶新妇之事颇为上心,不仅大赐婢女卫士,亲遣工匠修葺宅邸,甚至连六礼中的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统统包办。这座曾经湮没于四邻毫不惹眼的宅子,如今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喜气。
画工作画,瓦匠制瓦。一座次间中还传出礼乐声,人主该不会还遣了太常乐工来此演绎罢?
这种时候,中丞对自身终身大事无暇一顾,倒是从什么地方带回一个不明来路、“快要死”的人,还命侍僮颇费周折找到他,究竟是何意啊?
水河间边走边四处打量,穿过正作繁饰的屋舍,未曾想小窦径直将他带到后院深处一座挑高基座的简陋阁楼上。水河间踏上这座在宫人口中具有神秘色彩的楼阁,隐约感到自己不经意间与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令他每上一步台阶都感到更深重的压迫力和吸引力。
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中丞大人。”他俯下身行礼。
治焯身边狭窄的松木榻上侧卧着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背影。
脏污染血的里衣褪至腰间,单看脖颈、肩膀、后腰和再往下覆盖至锦被中起伏的流线,可想见此人正面也绝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他的后背高高隆起,已呈坏血淤积的紫色,大概被清洗过,清晰可见上面细碎伤口不计其数。
水河间半晌未敢开口说话,而治焯的神情中并没有露骨的担忧怜悯,水河间到时,他也单是在一旁正坐端详着那个人的面色。
“水太医,”治焯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俯身朝他还礼,“请您看看他是否能活,若可活,则请太医替他调理。”
水河间一怔,未细想便反问道:“倘若不可活呢?”
治焯若有所思地回望了那具身躯一眼:“那就请太医让他死得快一些,趁天色未暗,小窦把他扛去城外埋了罢!”
水河间瞠目结舌,他慌乱地望望一旁的小窦,那名侍僮也像吓痴了一般,跪俑似的一动不动。
“大……大人……您……”水河间嗓音干涩,凑不齐一句话。
治焯这才眼中闪过一道烦闷之色,道:“伤重至此,若救不活,还不如好死……请罢!”
他说罢便站起身走出室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北阙:位于未央宫北门,是百官进出朝廷之处,供百官上朝前睹物思“欲奏所言,是完满,还是有‘缺’”。
永巷:西汉时为宦官主领的机构,管理宦官、宫女的事宜,也为他们住处的称呼。
太医丞:太医署官,在太常下的太医为百官治病,少府下的太医为宫中治病。
☆、第七卷 祈安
流传在宫人口中,中丞邸宅后院的“丧魂室”坐东向西,内置一灯一榻。
因为朝向诡异,布置简陋,加上主人性情难以揣摩,听说治焯常常不住主室,反而到此阁中无论冬夏寒暑,独自打发过一个又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因此,此处便滋生了“鬼媚娘”之类无数耸人听闻,细细推敲起来又不堪一击的故事。
此刻,水河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进入窥探。
日已过午,金色阳光正从平坐上投射进室内的松木榻边。他检查过榻上人的伤势,其间借把脉之机看到了对方正面,顿时对治焯的用意更加好奇起来。
他抬眼望向门外正坐的流金身影,说了句:“善也。”
那个身影闻言略略侧过头:“善?”
听出他似在问“善从何来”,水河间如实禀报:“狱中有一种打法,是在知晓囚犯必死无疑时,为尽快完成任务而使每一杖皆震至脏腑。外表看似无异,但实则内脏尽破。这位壮士所受打法便是这一种,但因竹杖破裂的缘故,反而救了他一命。皮肉伤虽重,好在脏腑只有微创,只需汤药调理六七日便无大碍。”
治焯皱起眉头,似在纠结“必死无疑”这一点,进而问:“那皮肉伤,几时能痊愈?”
“这就要看他了,精心调理下,三日结痂,痊愈的话……少则一旬,多则足月。”
水河间伸手扶榻上毫无知觉的人背朝上俯卧,再从医箱中取出一柄白亮的匕首,左手捉住右腕袖缘,执匕首在那片肿起的背上拉开两道口子。黑色浓血顺着平滑的刃口蜿蜒流出,流到白叠榻布上,到他第三次下刀,昏迷中的人才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水河间望着那副英俊的眉目,心中暗叹。他放下匕首,拿起一卷白叠布徐徐缠至掌上,对神志不清的人轻声道:“君坏死的血肉,我要为你清干净,切莫动。”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站起身走了进来,在榻边坐下。
水河间多礼地朝治焯略略颔首,后者却一双眼睛扫过已暴露进斜照日光的背,接着扫过水河间的双手,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榻上人脸上。
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榻上人目光细碎虚浮,水河间明白他也许并未清醒,可治焯的眼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
水河间无暇多顾便跪直身,将医布压上那片背脊。
掌下传上来猛烈的暴动,“控!”地一声,半醒中顷刻狂暴的人掀翻了角枕,沉重的木角砸到簟席上。
早料到会有这一事,水河间抬起手,打算待对方平静下来再继续。谁知耳边传来治焯难明其意的问话。
“既然难以忍受,我让你死可好?”
水河间呆住,他望向榻上人,那双深黑的眼眸也一瞬不瞬迎视治焯的双眼,忽然微微笑道:“他人死活,何时起与你相干起来?”
治焯一愣,拧起眉心,脸上神色让水河间屏住呼吸。
室内顿时静得能听见西面细竹随风摇动的沙沙声。水河间晃神地想道,大人是要拔剑了罢!
“……你欲成之事,绝无可能。”治焯盯着他,说着水河间听不懂的话,“我若是你,还不如死了,来生去一个没有恨的地方,重头来过。”
榻上人闻言阖眼笑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牵扯,他笑得浑身发抖,额角出汗。
“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你欲我活否?”
治焯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狂人,半晌却抬起视线望向室外:“小窦。”
门外守坐的侍僮闻声进入,治焯道:“为太医按紧他。”
“唯。”
水河间暗暗松了口气,眼见治焯起身走出室外。也对,平坐外是园圃中生机盎然的花草,一年中的大好光景,邸宅中随意静坐一处,想来也比亲历这种事让人愉悦得多。他见小窦已小心翼翼捉紧榻上人的双足,暗叹一口气,对这个尚不知来历称呼的清俊男人嘱咐道:“很快就好,请再忍片刻。”
“唯……”男子眼光涣散,却口齿清晰道,“不会再动……君只管医……”
门外正走开的人似停住脚步。
水河间点点头,右手再次压上了那片血肉模糊的背脊。一时间木榻发出难耐的吱呀,绸被也似快被扯破,裂帛般悲鸣。掌下人既没有呻/吟,也不再挣扎,却牙关紧咬发出格格之声令人不忍。
水河间皱紧眉头,余光中门口的人走了回来。
拂过直裾,治焯坐到榻前,他四下扫了一眼。水河间明白他在找什么,但此室中实在别无他物。犹疑间,他见治焯朝那张拼命忍痛的脸抬起右手。
“咬住它。”
脸上滴落冷汗的人睁开眼睛,水河间手下不停,榻上男子下一刻便将眼前的手衔住,神志再次混沦。
杂着淤血和碎肉的深红色浓稠液体喷涌流泻到榻布上,水河间清完创口,洒上药粉,再用白叠缠紧那具躯体。
忙碌完暗松一口气,擦干额前的汗,这才发现治焯的手仍在那人齿间。
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心中对治焯的疑云更大。但有一些事好像在慢慢露出端倪。
药粉中的龙骨、寒水石和血竭药力迅猛,令榻上人吃痛间,唯一能用力的唇齿朝治焯“助”他忍痛的手掌切齿到浑身颤抖。切破手掌的鲜血沿他唇角滴落,治焯眉头微蹙,却没有要放弃不想再管的意思。
朝中人多传治焯“冷面冷心”,可这件事虽然水河间自始至终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又是什么关系,但至少,他也未感受到治焯“冷”从何来。
他担忧对治焯道:“您的手要握不好剑了。”
而后无论这位大人多么不以为意,他秉着医者职责,坚持为治焯将他新添创口的手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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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昏睡过去的人,治焯正欲送水河间出门,却听门吏来报。
“东方大人求见,向主人禀六礼事宜。”
治焯一顿,好像经过了一整日在云端的轻松游赏,到傍晚时分却被一个人以“六礼”二字拖回到地面。感受到水河间正在悄悄打量他,不明白这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究竟是何意,他苦笑了一下:“请先生至中厅稍坐。”
“唯。”
他回头对水河间客气道:“太医也请同去罢,天将晚,稍后二位可结伴。”
少年这才回过神似的捧袂揖礼:“谢大人。”
二人穿过后院到正房中厅,见东方朔正以指沾着茶在案上写画,看到他便满面笑容迎上前来。
治焯笑道:“先生可又是在测字?”
东方朔疑惑地望了望治焯手上的白叠布和身后跟着的水河间,也笑道:“非也,朔是在核查大人的昏期是否吉日而已。”
“是么?”治焯望向别处,笑道,“区区小事,烦先生车马劳顿。昏期之类,择日不如撞日,人人择吉日迎娶,可一夫一妻白首偕老的又有几人?”
“哎哎……”东方朔先声快语,摆摆手,“大人说笑了罢!白首偕老?既身为丈夫,您何必自苦?市井之中的貌美女子,朔年年迎娶,年年新颜换旧颜,喜不自胜;一夫一妻?此言倒是不差,所以朔一次娶一女,出一女……”
治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看身边少年,东方朔对二人的惊讶不以为意,笑得眼尾起褶:“大人昏事乃人主亲差天官名士以顾,六礼之中,大人只用管 ‘亲迎’一礼,好生清闲!但同为一道,名士皆忙于对高官们阿谀奉承,朔心忧他们术业不精,误了大人好事。”
东方朔口无遮拦,水河间惊得无言以对,治焯却展眉露出一个微笑。
“既然如此,先生又有何高见?”
东方朔煞有介事闭眼掐指,继而眼中绽放异彩道:“大人与那位佳人,可谓大吉之和!”
治焯笑意敛淡,东方朔察言观色,一气把话说完:“亲迎之日在望二,大人贵事缠身,可别忘了。届时府上的筵席,别的朔也不求,但求大人好酒管饱啊!”
治焯略略一想就明白,此人是刘彻派来稳定军心的说客。他笑了笑:“先生宽心,蒙圣恩娶巧妇,几人有此鸿福?治焯拜谢。”
东方朔大笑几声便拉着水河间道告辞,治焯吩咐小窦备车,再送二人到门口。
车马辚辚融入夜色。
治焯抬起右手,虎口处白叠之下是那个人的齿印。
东方朔颇费周章来转述的话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