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帝国风云录-第1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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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当年光武皇帝是否下诏说,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确立大汉承继土德是错误的?”
“没有。”
“那就行了。”李弘缓缓说道,“你们看,现在大汉倾覆在即,社稷摇摇欲坠,事实证明大汉承继火德显然是错误的,否则大汉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大汉当真要败亡吗?不会,大汉依旧会崛起,所以大汉应该承继的是土德。”
“大将军……”郑玄难以置信,失声惊呼道,“这需要充足的理由。”
“你们是本朝的儒学宗室,是泰斗,这个理由当然应该由你们来编纂。”李弘微微一笑,十分自信地说道,“大汉再度中兴是事实,大汉承继土德也是事实,我们不过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能证明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当年确立大汉为土德的依据是正确的理由而已。”
郑玄和襄楷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第二十七节
夜已经很深了,大帐内烛火摇曳,李弘孤寂的身影在或明或暗的烛光里徘徊游移,彷徨而忧郁。
郑玄、襄楷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皱眉不展。
《世经》是本朝大儒刘歆所作,班固大师在编纂《汉书》时把它完整收录于《汉书 律历志》中,正是为了向世人说明大汉承继火德的依据。上古帝王排序流传了两百多年,要找个理由说它是错误的,可能吗?
李弘停下脚步,望着郑玄问道:“先生刚才说,《世经》出现的年代和王莽篡汉的年代几乎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能……”李弘迟疑了一下,“可能是被王莽篡改了,利用了,是吗?”
郑玄看看襄楷,又担心地看看空荡荡的大帐,犹豫了半天,才慢慢说道:“我研习经文多年,几乎读遍了今、古文经学的所有典籍,发现《世经》在上古帝王排序上的确有问题。”
李弘蓦然狂喜,几步走到郑玄身边,恭敬地说道:“请先生说说。”
“当年,王莽非常欣赏和信任刘歆,拜他为国师,盛极一时的禅让说的发起者和支持者就是他。”郑玄望着案几边的昏黄烛火,娓娓道来。
上古帝王世系的建立,始于战国。战国时阴阳家邹衍按照五行说以五帝配五方,以土、木、金、火、水五行相胜之序来解说王朝更替。自此以后,历朝历代都以“五德始终说”作为王朝建立的合法依据。
按照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吕氏春秋 应同》和《史记 封禅书》都如此推演王朝更替:黄帝得土德,夏禹得木德,商汤得金德,周文王得火德,秦得水德。但是这个推演顺序到了本朝中期出现了疑问。
一是从皱衍所构建的古史帝王世系看,所叙述的只有黄帝、夏禹、商汤和周朝四代,刘歆等一帮大儒认为在黄帝之上还有伏羲氏、神农氏和炎帝等古圣帝王,《吕氏奉秋 应同》和《史记 封禅书》只叙述黄帝以来的四代,未能全部涵盖,因而需向上推演,重新排序。
二是皱衍是按照土、木、金、火、水五行相克相胜之序来解说王朝更替,排列帝王世系的。五行相克相胜,则在政权更替上倾向于“革命”。当时王莽势力强大,刘氏皇权岌岌可危。王莽为了给自己篡汉做好准备,先是发起了“异姓受命”和同姓“更受命”的争议,按着又授意刘歆提出了禅让说。刘歆为了给禅让说提供依据,于是创造了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的新五德终始说。
从《世经》可知,刘歆排列的帝王世系如下:太昊伏羲氏为木德,炎帝神农氏为火德,黄帝轩辕氏为土德,少昊金天氏为金德。颛顼高阳氏为水德:帝喾高辛氏为木德,帝尧陶唐氏为火德。帝舜有虞氏为土德,伯禹夏后氏为金德,成汤为水德;周武王为木德,汉朝为火德。
刘歆在排定这个世系次序时,先否定了汉兴之初依“五行相胜说”所定汉为土德的说法,确定汉为火德,那么代之者应为土德。王莽在《自本》中自称为虞舜苗裔,帝舜土德。故王莽宜为土德,这样王莽代汉而立就成为必然了。
问题就出现在“太昊伏羲氏”和“炎帝神农氏”之上。
伏羲是上古创世神,历史上未必确有其人,他被列入上古帝王世系,并被推为“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太昊在古藉中或记为“太皞”,是上古东夷部族的祖先和首领。(东夷部族世居之地在今河南东部及山东、安徽一带。)
在大秦朝以前的可靠典籍中,言太昊则不言伏羲,言伏羲则不言太昊,太昊与伏羲并无任何瓜葛。荀子生于战国之末,他在《正论篇》中提及“太昊”,在《成相篇》中又言“伏羲”,两名共见一书,可见自非一人。
同样,炎帝和神农也是两个人,没有任何渊源的两个人。
最早将太昊与伏羲并称为一体,将炎帝和神农并称为一体的,就是刘歆,他并据此理由在《世经》里建立了一套新的上古帝王世系。
刘歆将伏羲与太昊并称,炎帝和神农并称的理由是什么?
按照刘歆的五行相生的五德终始理论,帝王应从木德始。于是他从两个方面找到依据,一是《左传 昭公十七年》上所载的“郯子来朝”推断太昊为古帝之首。二是从《易传》中找到依据。《易传》曰:“帝出乎震”,震为东方之卦,五行属木。按五行相生之序,首为木,且太昊为东方之帝,“东方曰夷”,故太昊配木德。又《易 系辞下》有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所以刘歆接着说,“炮牺氏继天而王,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故为帝太昊。”伏羲就是太昊,太昊伏羲氏继天而立,神农、黄带皆继太昊伏羲而立。
刘歆的这个理由实在经不起推敲。伏羲与太昊都是上古大神,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无法断论,而炎帝和神农却绝对不是一个人,这有很多的史籍可以论证。
李弘非常兴奋,激动地说道:“先生,那能不能这样理解,刘歆的《世经》根本就是为王莽簒汉而作,纯粹就是胡扯八道?”
郑玄脸显痛苦之色,久久不语。
“先生……”李弘叫了一声,催促道:“先生为何不说话了?”
“大将军,刘向、刘歆父子是古文经学的始祖。从刘歆奏立《左氏春秋》、《周官》等为官学开始,本朝儒学分裂为今、古文经学两派,双方斗争了两百多年。如果现在指出刘歆在《世经》上的错误,等于承认今文经学的儒士们对古文经学的批判。这将直接导致两学派纷争再起,官学也将再次受到强烈的冲击。”襄楷叹了一口气,对李弘做了一番解释。
王莽在《自本》中自称是黄帝和虞舜之后,在春秋晋史占卜有“土火相乘”之语,王莽据此说汉是尧后,自己是舜后。汉为火德,自己是土德,依照五行相生之理,土德将取代汉的火德。如果王莽是黄帝及虞舜的后人,那依据刘歆五行相生的五德始终理论,王莽就不是土德,他无法自圆其说。于是为了弥补这个巨大的失误,刘歆在《世经》中就把伏羲与太昊、炎帝和神农并称了,根据这个全新的上古帝王排序,王莽就是土德了。
光武中兴后,今文经学家曾对《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列次序有过争论。很多人提出《世经》所记述的古史系统自唐尧以上是依据了《易 系辞传》、《左传》、《国语》、《祭法》和《考德》这五部书,但这五部书没一部可靠的,认为都是刘歆的伪篡之作。那时《春秋内外传》全在刘歆的掌握之中,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今文经学家们并据此推断古文经学的大量典籍都经过了刘向、刘歆的修改和伪造。
虽然现在朝廷把郑玄大师融合了今、古文经学两家之长的“新经”定为官学,但经学的今、古文两派并没有消失,相反,两派名家大儒各自利用从“新经”中汲取的新观点和新理论,向对方不停地发起“攻击”。
“大将军,这件事一旦开了头,今、古文经学两派势必乘势而起,激烈争斗,而以‘新经’为主的官学势必遭受沉重打击,这对中兴大业极为不利。”襄楷劝阻道,“大将军,此时此刻朝廷如果蓄意挑起经学之争,对正在实施的新政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请大将军务必慎重。”
郑玄坐在席上,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李弘当然知道否定《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序也就等于否定刘歆的五德始终理论,继而会引发今、古文经学两派的争执,但他的目的不在于此,他只要知道《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序有问题就行。
“当年,高祖皇帝建汉,大臣张苍认为大秦朝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不算一个朝代,应该把它归于大周朝。所以依据邹衍的五德始终说,大汉为水德。但到了孝文皇帝时期,大臣贾谊等人认为大秦应该算是一个朝代,于是又改大汉为土德,不过反对者甚多。直到孝武皇帝时期,大儒董仲舒提出了‘三统’说,才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李弘看看若有所悟的郑玄和襄楷,继续说道:“董仲舒先生认为,天之道周而复始,朝代的更替不是根据五德运行,而是根据‘三统’即黑统、白统、赤统循环往复运行。每统各有其统治系统,每个朝代各制一统。在历史上,夏为正黑统,商为正白统,周为正赤统,本朝应为正黑统。三统循环是天意的显示,每个朝代的新皇帝受天命为王,都必须按照在三统中循环的位置,相应地确定和改变正朔、服色等等,否则不显不明,违背天意。”
“三统说与五德终始说有抵触,孝武皇帝于是取了三统说中的正朔而去其服色,取了五德说中的服色而去其正朔,二者相容,并载入大汉律,至此确定大汉为土德。”
“三统说是本朝儒学的根本之一,不论是今文经学,古文经学,还是新经,无不以此为根基。”
“孝成皇帝年间,刘歆大师主持修订《太初历》就是以三统说为基础,而这部新历法也被命名为《三统历》。本朝现在所用的《四分历》是孝章皇帝年间由大臣李梵等人在《三统历》的基础上修订的,说到底,还是《三统历》的底子。”李弘冲着郑玄和襄楷挥挥手,笑着说道,“我举这个例子就是想告诉两位大师,对于大汉儒学来说,三统历就是权威,就是绝对的真理。”
“如果我们把‘三统说’重新抬到关系社稷命运的高度,那么我们把大汉重新定为土德,把大汉的都城重新定在长安,应该没人敢公开跳出来反对。”李弘指着襄楷说道,“大师比较倾向于黄老之学,如果朝廷以‘三统说’的理由来重定大汉为土德,并以此理由来定都于长安,大师是否敢跳出来反对?”
襄楷手捋白髯,连连摇头,“我可不敢和天下士人为敌。大儒董仲舒乃本朝儒学的鼻祖,三统论更是本朝儒学的根基。当今天下,谁敢说三统论是错误的?”
郑玄已经明白了李弘的用意,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看李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佩。
“当年光武皇帝为了把大汉定为火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刘歆的新五德始终说。虽然大汉承继土德已被孝武皇帝写进了大汉律,大汉儒学的三统说依旧如日中天,但光武皇帝视而不见,他只需要能证明大汉得土德的理由。”李弘说道,“今天,我们也如法炮制,只取自己所需的理由。至于刘歆大师的新五德始终说,我们视而不见,对于《世经》中的上古帝王排序,我们也视而不见。”
“当年,大汉的士人们能容忍三统说的沦落,今天,他们当然更乐意接受三统说的复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