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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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瞬虽然走了,可杜雨时有了吴明瞬留下的那卷竹简,便也不那么寂寞了,日日反复摩挲着上面刻的字迹。
过不得一月时光,吴明瞬果然又来看望。杜雨时已经将他当做了知心好友,热切地迎上去说:“你上次教我的字全都学会拉。”
吴明瞬笑说:“我早知道你的聪明,所以今日又带了新的东西来送你。”
杜雨时接到手里,又是两卷竹简。
吴明瞬说:“我知道你这一月之间肯定已将《千字文》记熟了,所以在家里又新刻了《诗三百》。那另外的一卷却是空的新竹简,没有刻字。”
杜雨时果然不解,接口说:“空的?”
吴明瞬便又递过一件东西来,却是一只小小的木棒,说:“这是我替你订做的刻刀,锋头小巧还配了个盖子,不容易伤手,以后你就可以自己练习刻字了。”
第 22 章
于是这一次逗留的时光,吴明瞬消磨在了与杜雨时一同念诗一同刻字上了。杜雨时初学就是刻字,自然扭曲不成形。吴明瞬就握着他的手,慢慢解释每一笔每一划,唯恐他不小心用刀锋划伤自己的手。吴明瞬走后,杜雨时极用功,不过月余时间就将《诗三百》背熟,反复练习之下,刻出的笔划也渐渐有了抑扬顿挫。
吴明瞬的父亲吴昌其与杜知意虽然情谊深厚,但来往走动得并不多,哪知道吴氏父子偶然来过一趟,自己的儿子竟然就开始习字念书了,真是意外之喜。更欣慰儿子从小孤单,竟能就此得到一个好友,时时跟儿子念叨“能得到一个知己好友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杜雨时倒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独自一人时全副心思都放在功课上,待到吴明瞬来时,得到一句赞许,才由衷地开怀起来。
自初次相见之后,吴明瞬总是频频到访。时日长了,杜雨时就不再惊奇不安,而是纯粹地去享受这种亦师亦友的交情。而吴明瞬也屡次邀杜雨时去金陵。杜雨时每次去,只是跟吴家的长辈家人略略见礼,余下的时间就只与吴明瞬相伴,不但熟知了吴家的宅院,也逛遍了金陵大街小巷。秦淮河,乌衣巷,都由吴明瞬细细解说。
一旦培养出了相处时的默契,杜雨时自然而然地觉得吴明瞬就是自己的眼睛。吴明瞬也毫不见外,连杜雨时因眼盲而产生的一些行为举止上的偏差也都一一纠正,因此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吴明瞬身边的杜雨时也是一般的风度翩翩。
只有一事,吴明瞬不问,就是杜雨时最最专注的调香。选择合适的香料研磨混合调配,本是一件极细致事情。杜雨时与此道极有天份,时常在心灵神动之际想出一些新的配方来,自己眼盲不便调制,黄老头就一直充当他的助手。黄老头本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不过年纪大了,总有老眼昏花的时候,如果能有个像吴明瞬这样手眼敏捷的助手,会更合适些。
吴明瞬却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从来不理论杜家任何的与香料有关的事情,显是不愿有窥探隐秘的嫌疑。吴明瞬不问,杜雨时也就不提,不过二人之间再无猜疑,杜雨时在吴明瞬面前也是完全地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将吴明瞬的存在视作了理所当然。
这一切实在太过自然,太过惬意,以至于杜雨时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吴明瞬有多深的依赖。直到有一日杜知意在饭桌上提到吴明瞬快要成亲了,感慨着吴明瞬拖到老大不小的年纪才终于把哪家的闺秀看到了眼里,杜雨时才猛然想起二人相识竟已有八个年头。
自己的世界完全没有变化,依然是晦暗一片,可身边的人事物却全都变了。这种感觉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怅惘,但不久之后就变成越来越清晰的孤寂和失落,并不是因为吴明瞬没有亲自告诉自己要成亲的消息,反正自己一个盲人也不好去参加别人的婚礼,而是因为吴明瞬成亲之后来遂阳来得越来越少,从前离开十天半月就会过来一次,后来有时三四个月也来不了一次。
杜雨时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把吴明瞬当成了自己的,甚至当成了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吴明瞬是另外一个独立于自己而存在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会有一个人与吴明瞬执手偕老举案齐眉,那个人就是吴明瞬的妻子。
(解释一下吴明瞬的想法。第一他非常在意杜雨时;第二他是个成熟世故深思熟虑的人;第三他认为与其做情人享受短暂的快乐,不如以自己的方式一直默默照顾杜雨时。最后,当他发现齐逢润的出现时,他难以自持)
第 23 章
那些日子尤其艰难,原来除了黑暗之外,寒冷还要更可怕一些,杜雨时觉得自己的心在寒冷的周遭里不可抗拒地逐渐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因为自己的身边突然失去了那个给自己温暖慰藉的吴明瞬。
他突然想起自己父亲为人处世时的态度,虽然珍惜与吴昌其等好友的情谊,却从不与朋友过分亲密,想来父亲肯定是把君子之交淡如水当作基本的准则吧。回想自己对吴明瞬的毫无节制的依赖,是多么傻多么不合宜的一件事。
杜知意与黄老头虽然是他亲近的人,却并没有察觉出他心中的变化,因为杜雨时并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软弱。尤其在吴明瞬面前,他比过往还更要随兴洒脱一些。在旁人看来,他似乎只是突然对调香产生了更胜往日的狂热,那些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香粉充满了各种牵动人心的优柔味道。
有太多的情绪沉积于心,无法诉诸于言辞,幸而他可以用变幻莫测的香味来表达。杜家的主顾含烟坊向来乐于接受并尝试任何的新事物,于是在那段日子里,光顾含烟坊的姑娘媳妇们对新上架的香粉应接不暇。
其实,吴明瞬并没有淡了与杜雨时的交情,只是成家立室之后,还接管了南部的当铺生意,想必百事缠身,再没有少年时的闲暇。有夫人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添了儿子女儿,不过还是时常派人传书信给杜雨时,聊聊家常琐事。杜雨时接了吴明瞬的信简,每次都会在无人时反复细读,却极少回复。吴明瞬想着他眼盲刻字不便,也不以为忤,从不曾中断了联系。
与吴明瞬朝夕相伴的日子渐行渐远,杜雨时终于有了一份淡然的自信,即便这一辈子只得自己一人,也必定能够好好活下去。
也许是齐逢润的做为对于杜雨时来讲实在太过残酷,从齐宅回来之后,突然再接到吴明瞬的传信,他心中翻江倒海一般,长久以来按捺不发的脆弱伤感全都破堤而出。他是如此渴望吴明瞬的陪伴,到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哪怕只有一刻也好,他想再听到吴明瞬的声音,再感受到吴明瞬的温柔碰触,然后他一定就能振作起来,恢复如常,像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
吴明瞬时下原本在遂阳左近,转弯抹角地听到一些风声,猜到了杜雨时的不堪遭遇,忧心如焚。于是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着过来看他。
黄老头见了吴明瞬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二话不说就引他到杜雨时床边。
数月不见,原本丰神俊朗的一个人,此时躺在床上,苍白憔悴,瘦到脱形了。吴明瞬心疼之极,却又想起他心气极高,便不敢提起之前听到的传闻,只装作以为他丧父伤痛,开口说:“杜伯父过世之时,我俗事缠身,不能过来吊祭,实在失礼得很。不过你一味地伤心,竟然将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我看了也是不忍。”
杜雨时终于听到他的声音,百感交集,却要装出没事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父亲在世时,最是心疼我,我自然不肯糟蹋自己的身体。只是前一阵子春寒反复,偶感风寒,不慎失于调养,竟然一病至今,倒教明瞬担忧了,确是我的不好。”
吴明瞬心里难过,却只跟他谈些无关的琐事,想方设法地宽他的心,绝口不提回金陵的事,只在遂阳住了下来。
第 24 章
遂阳虽是小地方,不过也算是商贾云集,所以时常有邻近市镇的欢场女子过来串串场子。沈珊珊本是秦淮河边有名的歌伎之一,因为歌艺出众,脸蛋儿身段儿又是绝妙,所以很受追捧,应酬之际,也识得了不少遂阳的商人,偶尔也会被邀到遂阳来献艺。
齐逢润也早就听过沈珊珊的名头,只是机缘不巧,总是未得一见。这年涵碧湖边的酒肆望春楼做赏春会,宴请城中的商人,也请了沈珊珊来。齐逢润未去之时就是抱着要趁此见识见识这个女子的念头,待得见了,才觉得果然名不虚传。
江南一带,美女如云,样貌好的倒不难得,这沈珊珊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那种落落大方的举止风度,讲话又得体,反应又敏捷,连那些油透了的商人也往往自叹不如她。当晚对着她献殷勤的自然不在少数,齐逢润正是其中之一。
说不巧时,却又凑巧,那么多老老少少里面,沈珊珊正一眼看中了齐逢润。细想也是情理之中,齐逢润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望春楼边一站,真是玉树临风;说他薄情,他对着姑娘家却又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虽然不是遂阳最有钱的,难得的是出手也算大方;最最难得的,遂阳城中无人不知,这齐逢润上无高堂下无妻儿,最是自在不过。
沈珊珊也是风月场中打滚惯了的,倒也并不是一味地贪图有钱人,而是深知良人可遇而不可求,今日见了齐逢润,怎么肯不抓住机会?是以这次赏春之后,沈珊珊并没有急着回金陵,而是住到了齐逢润在城西置下的一处小宅院内。
再说齐逢润当日与杜雨时春风一度,自然也不可能健忘到转眼就记不起那么个人,否则如何能想着吩咐去给杜家诸多宽待?非但没有淡忘杜雨时,而且时时不经意地想起那个人来。只是回想起这么一个人,总是与回想起沈珊珊之流的烟花女子不同。
那些女子个个精乖灵巧,总是挖空心思讨客人的欢心,而且虽然也是身世堪怜,骨子里却是强硬之极,否则如何能混出头来。所以跟这些女子在一起,大多轻松随意,事后回想,也不会有一丝的沉重。
而杜雨时却是完全不同的情态。明明是男子,却身子病弱,跟女子也没什么两样——那日齐逢润说他养在闺中,也没有歪派他。明明病弱,却又要强得很,绝不肯轻易谄媚巴结别人。明明要强,却又不是如常人一般地争强好胜,而是因为自身病弱,不得不要强,免得动不动就被外人看低。虽然不得不要强,却又懂得随份安时,实在争不过时,也只能屈从。虽然屈从了,却又还是憋屈在心,只是表面上做出一种顺从的样子来。
所以齐逢润的印象里,杜雨时绝不是腹中空无一物的漂亮花瓶而已。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气息吸引着齐逢润。
可惜对于齐逢润而言,回想起杜雨时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总会带有一些抹不去的抑郁愁绪。齐逢润自己也知道,这点抑郁愁绪,其实就是自己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那一点良心。
齐逢润觉得自己对杜雨时是念念难忘的,但又觉得这样一个人,并不符合自己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所以时不时地动念想再见见杜雨时,却又踌躇拿不定主意。恰巧又新得了沈珊珊这个美人相伴,就不知不觉将这件事一日又拖过一日了。
直到有一日沈珊珊闲谈之际无巧不巧地提起含烟坊的香粉,夸赞金陵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