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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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宋帝当以伯父事金。
四. 须以宰相及亲王各一人为质。
当下宋钦宗及身旁近侍大臣看了此等条约,无不变色。李纲便立即抗声反对。然而赵桓一则年纪尚小,二则生性软弱,只图金兵一退为快,自己便可无忧,重享大好河山,竟然支使开李纲,遣一近臣随金使偕去,一一如约。
赵桓避殿减膳,括借都城金银,甚至倡优家财,却也只得金二十万两,银十百万两,远不及金人要求的数目。第一款不能如约,只好恳求陆续缴纳。第二款先奉送三镇地图,第三款赉交誓书,第四款要求亲王为质,赵桓首先便想到的是二皇叔赵苏。然而他大抵孩子心气,又多少有点于心不忍,——可是匆忙间,又往那里去寻适当人选?——何况纵便时间充裕也未必能寻得出来有第二人选。正踌躇间,忽见那金使眼神有异,竟象是在暗示什么。
赵桓大奇,忙摒退近侍大臣,问道:“你家主上可是还有什么特别要求?”
金使笑道:“不是我们主上,是我们小太子有话要说。”
赵桓不敢怠慢,忙道:“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金使笑道:“太子殿下说,请王上把你们雍王爷派为人质罢。——如果王上答应,太子殿下当在干离不元帅面前为王上美言几句,使我军速速退兵为是。”
赵桓一听,大喜过望,可谓正中下怀!他想也没想便连声道:“一定,一定!你回去叫太子殿下放心!”
那金使满脸喜色,点了点头。赵桓又唤进其他人,便派张邦昌为计议使,前往金营奉雍亲王赵苏为质。
但他此时心里多少有点疑惑,暗想:二皇叔赵苏无权无势,为什么这金国太子偏点名要他做人质?眼前不由浮现出赵苏的模样:容色雪白,发雾漆黑,唯一的感觉就是寂寞得不象这世间的人——也许他原该是天上的姑射族人——然而那身秉的异香,仿佛就是让他堕落红尘的肉欲凡劫……
是不是这样的人,总能让男人们心里涌上不知名的渴望?
那般的寂寞,那般的冷漠,那般的芳香……赵桓突然有点后悔。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三宫六院的妃子,跟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皇叔一比,好象都成了凡香俗粉……
金天会四年(靖康元年)。金国都城会宁。
皇宫御书房。
“父皇!”
兴冲冲地跑进来的少年,让在御书房内心神不定地踱步的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露出了笑容。
“煜儿,你回来了?”
虽然吴乞买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看到最心爱的儿子平安返回身边,英俊的脸上还是略微地显出了激动的神色。
完颜煜笑着,大声地道:“是的,父皇,孩儿平安归来了!”
吴乞买也笑着,用疼爱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多月不见的儿子,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都快到自己肩膀了;又长大了一点,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面冒出了淡淡的胡须,明亮的眼睛还是那般炯炯有神,挺拔的身材好象一株笔直的白杨——吴乞买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他素来不好女色,后宫嫔妃虽多,怎奈雨露难沾,故此子嗣上也都有限。目前只有两个皇子,完颜煜排行第二。——虽然立长子为王储乃为成规,然而吴乞买一直偏爱二儿子煜,故此不顾大臣们的种种反对,硬是在年前立煜为皇太子。
完颜煜自幼随汉人文士韩肪学习汉文经典,是个汉化很深而且富有朝气的少年,他向往南方的富庶深邃的文化,也向往南方朦胧精制的人文,平时服饰仪表“尽失女真故态”“宛然一汉户少年”,故此颇受金国保守大臣们的非议。——然而这些地方却正好投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的内心深处的向往,他常常觉得,完颜煜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他内心轻轻一叹,又收回目光端详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小儿子——突然微微一惊。少年英俊的儿子,仿佛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漂亮的眼睛,尽管竭力地要做出严肃的神色,还是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心醉;勾起的嘴角,与其说是因为和自己的重逢而惊喜,不如说是因为正在想着一个念念与心的人,而不自觉地露出的微笑——吴乞买心里一惊:难道儿子情窦初开,有了意中人了?
他越看儿子的神色,越在心里犯疑,——待完颜煜走后,吴乞买赶紧命人把干离不叫来。
干离不不知何事,一听皇上召见,赶紧前来。
完颜吴乞买神情严肃道:“煜儿这次和你南下,途中可曾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干离不犹自摸不着头脑,偷觑着皇上脸色,道:“没有啊,皇上!”
吴乞买冷哼了一声道:“真的没有?!”
干离不莫名其妙,他是个大老粗,实在不懂那些细致东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当下便苦着脸道:“皇上,若是微臣办了什么错事,请您明示罢!微臣愚鲁,实在不知道皇上所指何事。”
吴乞买寒着脸道:“好!那朕问你:你有没有曾叫什么女子去侍奉煜儿?”
干离不愕然道:“这——”
吴乞买怒道:“这什么?你这色鬼!平素四处拈花惹草,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索性唆使我大金皇太子沉迷女色——煜儿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东西!”
干离不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头上直冒火星子,连声叫屈道:“哎呀皇上,您冤死微臣了!臣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啊!何况太子是何等人物,怎能看上臣喜欢的那些凡脂俗粉?”——说到这里他似乎正到痛处,一脸伤心地道:“皇上您不知道,上次臣好不容易找到了太原城里的第一名妓许淋竹,派人把她弄回营里还没享受到呢,哪知太子殿下突然驾临臣营帐里,一看到那许淋竹,连说不堪入目,命臣赶紧把她丢出去!——臣连那女子的手都还没摸到一下呢!这也罢了,那许淋竹可是南北公认的美女,臣在京中就听到过她的艳名,一直都好生心痒,到了太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找出来——太子殿下竟然说她不堪入目!太子殿下的眼光,实在不是臣等凡人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一脸哀伤的样子,教吴乞买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女人乃是干离不的性命,想也知道那个艳名远播的中原名妓该多么挑逗干离不的胃口!谁知道自己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居然因为那名艳妓不顺自己心意,就硬叫干离不把她丢出去——就如逼迫着渴极馋极的酒鬼把一壶佳酿生生倒掉一般——实在可以想象当时干里不捶胸顿足的样子!
确实,他也知道煜的眼光是很挑剔的。平日里冷眼勘他心意口气,似乎从未将一般芸芸佳丽放在眼里!
完颜吴乞买还记得,去年自己姨姐梁国夫人,曾带了自己的小女儿到京城参见贵为国母的长姐——那位小女儿就是素来以美色著称于女真族的“大金第一美女”,此番一到京城,不知引动多少狂蜂浪蝶,据近臣密报,连大皇子完颜磊也都蠢蠢欲动的样子——而煜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美的姑娘都不能引起他的欲望吗?
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样的红颜,才能符合他那让人难以揣摩的心意……
想到这里,吴乞买心里其实稍觉欣慰。然而一回想起儿子方才的异样神色,他的心情又咚地一跳!
同是过来人,同是情关里过客,他知道并且熟悉这样的神色。——一想起那些迢迢往事,总是难以捺下从心底里望外酸涩出来的苦楚……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吴乞买心里还是忐忑,沉吟一下,还是问道:“这一路南下,那你可曾发现太子与女子有过往来?”
他知南方女子,许是钟于山川秀气,素来以风韵情致著称——这方面,却非大金女子所能比拟。就怕煜儿一时把持不住心性,目迷五色,殊为可忧。
干离不一楞,这才意会过来,讶异道:“皇上——莫非皇上疑心太子他——有了意中人?”
吴乞买叹道:“煜儿这次回来,有点神不守舍,朕担心他玩物丧志,误了自己大好前程。——你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干离不听着,脸色有点异常,动了动嘴唇皮,却又忍住了没说出口。这岂能瞒过吴乞买,他心里一沉,立刻厉声喝道:“干离不!”
“是!”
干离不吓了一跳,心虚地看着吴乞买。
“太子是不是有了女人?!你给我实实说来!”吴乞买逼视着臣下,目光咄咄逼人。
干离不嗫嚅道:“这——这——臣只是有点怀疑——”
闻得此言,吴乞买真是失望之甚,心道:煜儿呀煜儿,父皇还以为你多么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当下只得强打精神追问道:“是哪一家的女子?”
见干离不面露尴尬之色,吴乞买心一寒,紧着嗓子道:“难道?难道说是——倡优女子?——煜儿他难道竟自甘下贱,到烟花院落去胡闹?”
干离不吞吞吐吐道:“不是——也不是——”
见他那扭捏相,吴乞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是什么就快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扭扭捏捏!”
干里不也急了,冲口而出道:“是——不是女人!”
见吴乞买呆楞在那里,干离不补充道:“臣是——臣是说,臣怀疑太子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不过——”他又吞吐起来道:“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男的——”
时值秋天,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好。
从深碧的密叶里簇簇挂出的细小淡黄的桂子,仿佛米粒般,清香却是弥远弥醉——如沁如流。
然而这样的香气里,还是依稀辨认得出——还有另外一种香气。
那是仿佛不属于这红尘扰扰,却更亲近于碧落默默的气息。
这时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香气是来自何处。
转过桂花林,便看见那独坐在栏杆上的白衣人影。
远远望去,只是背影——然而在突然掠过的阵风里,发雾重重,衣香漠漠,吴乞买突然觉得这个寂寥的背影——一定,不是人间的事,不是人间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许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脚步声,这个北宋亲王缓缓转过身来。
——是他脸上,那种完全无心于这个扰扰世间的落落神情吧。
这样的神情,似乎在谁的脸上也曾看见过。——要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心里,没来由的深深一恸……
事往翻如梦。——天祚。——那一抹早已堕入六道轮回的寂寥灵魂啊……
天祚……
完颜吴乞买突然抑止不住内心的酸痛,要拼命咬住牙齿才能平息浑身的颤抖……
缓缓走出两步,他感觉到有风声,从衣袂上飒飒而过。仿佛是天祚的温和的声音,无论对谁都会露出春风般的微笑,没有人知道,在他那孤寂而禁闭的心扉里,埋藏着多少悲哀……
想起天祚临死前的微笑,吴乞买再也制止不了自己从内心发作起来的哆嗦。
“皇上?”
干离不不解的询问语气,猛可地唤回了吴乞买的神智。
他冷静下来,走上前去,看见赵苏神色如常地也正看着自己,只是眼睛里有一点询问的色彩。
“你就是宋国的雍亲王赵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异族男人以低沉的声音准确地叫出,赵苏并不觉得有什么希奇。——许是天性内敛吧。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然而再看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赵苏陡地屏住了呼吸。
完颜吴乞买——
就算只见过一面,吴乞买也决非那种会让人过目即忘的男人。
何况,当时的相识,是那样诡异的一种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