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魔录-第3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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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斐知道德光的过往,一个修习法术的天师教弟子,却因目睹师兄弟在眼前被妖魔一个个吞食殆尽,由此骇怕得神智失常,着实令人怜悯惋惜。尤其此际想来,甘斐更觉得和这德光道人有着共通之处,都是伏魔道子弟,却因为各自的原因最终成为了废人一个,再看看德光被月光映射的面容,不禁更生了同病相怜的凄楚之意。
说来也怪,月光照射下,德光原本涎涕横流的污秽面孔竟显得分外清冷,听他一字一句,虽是结结巴巴,却也是只字不差的诵读着经文,脸上竟有种异乎寻常的恬静和虔诚。
甘斐募的心中一动,他忽然觉得这时候的德光几乎都有了神圣的光辉,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挚神情浑无那日所见的疯癫模样。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诵读的声音依旧磕磕碰碰,甘斐却在听到了这一句经文后,更是心中一动。万物皆有其用,我却为我现在的际遇自怨自艾,把自己视为废物一个,却是所为何来?我总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受不得他人怜悯同情的目光,却没想过,自己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才是真正可悲,既然自己觉得无可怜悯处,又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我?便如这德光道人,我们为他的疯癫而感到悲悯,可他,在诵读经文时,又何尝想过他是可悲之人?这时候的他,又何尝不是个彻达心性的完我之人?
甘斐远远望着德光,一度垂哀惋叹的自憾之情就在这自我教谕之中缓缓消散开去。
(按: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原文释义是以陶土所制的器皿,由于其中空的地方,才有了这器皿的作用;凿窗造屋,正因有了室中的空处,才有了这房屋的作用。这是老子阐述“有”与“无”的学术观点。甘斐不是道家弟子,断章取义,误解经文,是另有心事,触词感怀之故也。)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废人,甘斐再继续向下赶路时,故意从山坳断石偏狭难行之处强自翻下,就像自己过去那样,有着涉险峻处如履平地的矫健身手。
可就是这样一来,甘斐才发现,自己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只不过翻了两处山脊碎石,便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手足酸痛,脸红心跳。原本一身还算雄壮的筋肉,现在便是沉甸甸的累赘,甘斐不得不坐下好好休息一番,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手里一直提着的包裹,那颜皓子交给自己那嫂子所做的佳肴。
甘斐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竹编的食盒,而当他打开食盒的盖子,首先传入鼻端的,就是那熟悉的焖猪肉的香味,再探一探,除了焖肉,还有肥美的一整只烤野鸭以及好几个外皮酥脆的喷香干肉饼。
嫂子知道我爱吃肉,却没想到我已经成了一个真正蠢笨的胖子。甘斐顿觉饥肠辘辘,尽管行动间的那身赘肉令他疲累不已,他却也没有拒绝美食的诱惑。
至少我的食量和过去相比没有丝毫减弱。当甘斐把食盒中的佳肴吃的罄尽,并且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找寻身上落下的饼屑以便送进嘴里时,他不无自嘲的想着。
第053章报恩同行
甘斐终于满头大汗的步出了龙虎山的地界,此时已然是东方破晓,晨曦初现的时分。上清宫并不在顶峰高处,然而出山的路程却甚远,兼之甘斐现在的体力又极为虚弱,这段路走了足足有三四个时辰。
就着一摊浅池的水面,甘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脸因耗力过剧而疲态尽露的赤红,士子装束的衣袍已然衿开衽敞,露出了正强烈起伏喘息不止的前胸,手上还提着吃完没舍得丢弃的食盒包裹,这模样,当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甘斐放下食盒,蹲下身子,先凑口入池,不顾肮脏的牛饮了好几口浅水,然后捧起浅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池水冰凉,抹在脸上顿时便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直到这时候,甘斐才听马蹄声缓缓踢踏,从身后靠近。甘斐心中掠过一丝沮丧,自己的力量当真是一无余剩,便连听音辨声的自警之法也只能在马匹如此靠近之后才发觉,霍然转身之下,便见两个人骑在马上,一边还有一匹空马跟着,在看到甘斐望来的目光之后,当先一人呵呵笑着,一翻身下了马。
是仲林波,还有时寔,甘斐很快看见仲林波身后的时寔也一样下了马,脸上端着自信洋溢却又不失风度的笑容,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会在时寔面上出现,甘斐觉得说不出的古怪,然而,真是见鬼,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不就是他么?这个因祸得福拥有了灵力的凡俗士子,令我羡慕嫉妒得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
甘斐做了个一切随意的表情,转身继续在浅池旁坐下,口中道:“我不是说过,只让我一人而行的吗?”
“你说的是最好不要任何伏魔同道跟随,而我,恰好并不是你的伏魔同道。”仲林波笑着走近。
“我也不是,所以我也来了。”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把甘斐吓了一跳,无鳞枯瘦的脸立时在眼前现出,目中黄光一闪,嘴角还撇了撇。
“尽管我誓言加入伏魔道,但现在还没有哪一派愿意收我,所以我姑且也不算是甘兄的伏魔同道罢,这便一并前来喽。”时寔现在的语调从容而淡定,以至于甘斐都很不习惯,那个干嚎着嗓子的鄙俗书生的形象仍仿佛在眼前。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甘斐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可他却总是在想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充满同情。
“出龙虎山上清宫只有两条道,你既然不是从来的地方出去的,那就只可能在这里,别忘了,天师教的德馨道长对这里的路径可比你熟悉,事实上我们在这里也快等了你一夜了。”时寔悠然的在甘斐身边坐下,甚至还慢条斯理的用池水洗了洗脸。
“乾兄和郭兄弟他们几个很担心你,又知道你的脾性,不想让他们跟着。于是我们就自动请缨了,我们跟着你一起。”仲林波在甘斐的另一边坐下。
甘斐勉强笑笑:“跟着我做甚?”
“别忘了,我们的性命是谁救的。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们的血肉早就成为屏涛坞里那些可怖妖魔的口中食粮。”
时寔则在仲林波语声刚落之后立时接上:“所以请允许我们表达对你的感恩之情,你总不会残忍的剥夺我们报答的挚诚之意吧?”
无鳞补充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异类,事实上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吃过的人不比你吃过的鸡少,而因为你,我莫名其妙的背叛了我的族群,世人可没那么容易接受我,在找到好的去向前,我只能跟着你。而且你救了我,像我这样的妖灵受人间世俗的影响太多,所以总要报了你的恩情我心里才舒服点。”
奇谈怪论,不过甘斐并没有反驳,他了解无鳞,虽是血灵道妖怪出生,但却多了妖魔本不该有的那种要命的自尊,正因为这种自尊,使他在忍无可忍下爆发。
“那匹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去哪里,我们一路相随。我总算是朝廷属官,很多地方都能帮到你。”仲林波又朝那匹空着的马指了指。
“你不用回去复命吗?我记得你是公务在身,你的郡守大人能任你在外这许久不归?”甘斐想起仲林波司稽司马的身份,也想起了他化身而入屏涛城坞的本来目的。
仲林波苦笑:“我正在想用什么措辞向那位朱大人禀报呢,直接说是妖魔鬼怪像拍花儿一样把那许多人间士子弄到了屏涛城坞去?朱大人会以为我是在查案无获之下的信口开河。与其如此,还是让我多考虑些时日吧,很多问题也能向你请教。”
“我倒觉得令郡守大人相信仲公子的话并不难,难就难在世人真正知晓了妖魔鬼怪的存在后,会不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恐慌。”时寔插口道。
“时先生何意?”
“让东阳郡和鄱阳郡对一对口实不就知道了?屏涛城坞在鄱阳郡可有着不小的影响,即便那位虞城主,就是那老妖怪,他化为人身时也和鄱阳郡的官员过从甚密,这点,我们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而现在,屏涛城坞就此湮没于地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那些朝廷大员们惊骇警醒了,这绝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而我想,仲公子的那位朱大人在了解了这一点后,一定会对仲公子深信不疑的,况且还有这位……嗯……吴老兄,不怕吓着那位朱大人的话,请吴老兄跟着你一起前往公堂,然后现出本来面目,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无鳞咕哝了一句:“我可不是杂耍变戏法的!”甘斐和仲林波却同时一惊,这还是那个胆小无能的时寔吗?他们同时看向时寔,而时寔嘴角淡笑,俨然成竹在胸。
“真是他娘的脱胎换骨!”甘斐忍不住骂道,“别告诉我,我们的那位灵泽上人把你那话儿上的妖气全都打通了你的脑壳,你现在简直就像智珠在握的俊逸大才,这就是你灵力在身的体现?”
时寔张开双臂,看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从手臂经络间闪现,表情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恍惚,然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这身灵力的效能究竟是什么,可我知道,现在我的思虑无比清澈,回想过去的我,便觉得浅薄而可笑。”
“我一直以为你会变成淫荡无比的床笫猛男呢,和那股子妖气正好匹配!”甘斐恨恨的道,不过心里好受了些,原本深深的嫉妒此刻只剩下略微的酸意。
甘斐的话使仲林波和无鳞都笑了起来,时寔则宠辱不惊的也笑了:“找个机会,我会尝试下的,也许真如甘兄所说呢?”
他便是哄我开心,尽顺着我讲话,甘斐并不领情,天光已然大亮,他觉得自己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便要站起身来。
“甘兄准备去哪里?我们同往。”仲林波立刻问道。
“我想去找我的媳妇,不过她在大司马北伐的大军之中,我们人多了只怕不方便。”甘斐还是委婉的表达了不想众人同行的意思。
“我们送你过去,听说大司马刚刚攻下洛阳,不算太远,有我这个司稽司马在,你出入城关也方便些。”仲林波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出来甘斐的弦外之音。
时寔也笑道:“甘兄已经成家了?自古只听说在家的妻子去追寻自己从军的丈夫的,男人去军中找自己的女人,这可是头一遭听闻,我很乐意跟着一起去看看嫂夫人。”
甘斐轻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一路跟从,为了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不过那时寔说的也对,非要假作超脱的不接受他们报答的好意,这未免也太残忍和不近人情了。可是,自己原是要一个人历炼,自然也少不了从莫羽媚那里找寻到慰藉,带着这几位可着实不便,总要找个由头支开他们。
甘斐转着念头,径自走向那匹空马,拽过缰绳,就待踏蹬上马。
“甘兄,这物事一直未曾归还,我一路带了来,给你。”仲林波扬声道,从自己的鞍鞒下抽出一柄长剑,交到了甘斐手中。
甘斐接剑一看,乌木剑鞘,螭虎嵌纹,却不正是临动身前往屏涛坞前,那位滕祥滕子颜赠送的家传宝剑,也正是这把宝剑,为他们在屏涛城坞的血战增添了多少助力?甘斐自昏迷后到忘了此剑,却不想仲林波将此剑妥帖安放,今日原封奉还。
募的,甘斐心中一动,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把这几位有心报恩自己却不想生受的同道堂而皇之的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