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屠-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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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这几段对话东门庆听得一头雾水,心想:“他们说的‘这个人’、‘那个人’,究竟是谁?”要想问时,见他们两人说得正好,插不下口去。林国显和许朝光都是潮府人,他们二人说起家乡事来自不用事事都点明白,曹固安、沈门等在旁边想必也都知道他们在说谁,但东门庆这样一个客卿听了却是不知所云,一种“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又想:“林寨主知道这等事情,或者真有机缘巧合在里面,但若不是对这个人早有留心恐怕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嗯,他只怕对这石下仓是垂涎已久,这次不过是借机发作而已。”
却听许朝光问道:“听林伯伯这么说,这件事大可做得!不过不知林伯伯打算如何安排?”
林国显道:“咱们兵分四路。第一路是大队,由许贤侄率领,我让沈门来做你的左右手,统领船队主力,先在柘林湾外寻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以待响应。”
他说到这里看了曹固安一眼,见曹固安点头微笑,知他不反对,才又道:“第二路,由吴平率领几艘船在东面海域巡弋,看看有没有过往的肥鱼,若是有没买咱们南澳航标的小客商经过,吴平自行决断,若是有大船队经过他没把握,再来向贤侄求援。”
吴平领了命令,林国显又道:“第三路,是派人去石下仓办事,我手下有个叫林福山的头目,是仓后村的人,许多仓前村的事情都是他告诉我,这条计策也是他献的,我便派他去干一干那人,看看情况,一有消息我们便起兵响应。不过这条计策林福山也只是去做,背后还得有个指挥的人,不知能否劳动一下曹兄的大架?”
曹固安威名不著,在下寨也是靠着是许栋的小舅子才成了首脑之一,若放在一年前林国显是正眼也不看他一下,这时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沈门看在眼里,不免叹息。
林国显说到这里停了停,许朝光问:“第五路呢?”林国显道:“第五路得我亲自去走一趟。”许朝光问他要去哪里,林国显道:“牛家浦。”
许朝光哦了一声,道:“原来林伯伯是要去订造船只。”
“不错。”林国显道:“我们总不能等钱粮到手了才去下定,那样又得延误不少时日。下寨的粮草也不宽裕,事情早一天完成,便是节省下数百人一日的口粮。”
许朝光道:“可是林伯伯现在有定金么?”
林国显道:“没有。”
许朝光讶异道:“没有?那拿什么去下定?”
曹固安一听微笑道:“就是因为没定金,所以林老大才要亲自去走一趟啊!要是有钱的话,订造船只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林老大动身!”
林国显默然不语,许朝光忙道:“不错不错,林伯伯是金字招牌,有你一句话,胜过万两白银了。”
林国显淡淡道:“有钱的人才有金字招牌,没钱的人那是白字招牌。现在小尾老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牛公汇肯不肯卖这面子,我也说不准!”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整个过程竟像和东门庆一点关系都没有,似乎东门庆在给两家搭好线后就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这次林国显安排了许朝光统领大队居中策应,虽说其中林国显有不得已处,但毕竟是将大权交给了他,所以许朝光对这安排也颇为满意。但东门庆这边却没分到什么要紧任务,心里不免有些许不满,他几次要开口要求都忍了下来,看看就要散场,林国显才注意到了他,略一沉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我到牛家浦见识见识潮州人造船的手段,怎么样?”
东门庆心道:“他们两家已经谈妥了,这时我忽然发牢骚没什么作用,徒显心胸狭隘而已。”便笑道:“好。”顿了顿又道:“只是刚才听了那么多,有一件事始终没听清楚。”
林国显问:“什么事?”
东门庆道:“刚才林寨主提到石下仓的那位豪杰,一直说‘这人’、‘那人’,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人啊,”林国显还没说话,曹固安已经接口道:“这人虽然不过二十来岁,但也是我们饶平罕有的英雄人物,只因读不了八股,所以眼下做着个不入流的小吏,实在也太委屈他了。”
东门庆道:“愿知此人姓名。”
曹固安未答,吴平已道:“这家伙姓张,叫张琏!”
第八十四章 造船村
中国百工之业,素有官营的传统,造船亦然。民间也造小船,至于大船可能涉及军事者,民间若是制造则颇为官府所忌。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大壮举土崩瓦解后,其全盛时期所积累的数量庞大的造船业者只有一小部分能继续留在官营造船机构,其余大部分星散于民间,星散者大多转行,但仍有部分由明转暗、由公转私,在公家控制力不及的地方传下了制造宝船的技艺。
林国显和东门庆此时所去的牛家浦,据说先祖一百多年前本为南直隶人氏,曾参与过下西洋宝船的设计制造,下西洋壮举结束后官方造船业大面积萎缩,牛家也在裁撤之列,在经过多年的流离后来到这闽广交界之处,繁衍生息,半以打鱼为生,半以造船为业。
虽然牛家浦有这样的悠久传统,不过由于百年来缺乏合适的外部环境,所以造船技艺实际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在最低谷的时期甚至举族懂得造大船者不过十数人,而且都是靠着祖训、守着造船图谱默记空想,缺乏实际操作。直到数十年前东南海上贸易渐渐盘活,走私商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牛家浦有了外部环境的刺激才又焕发了生机,不但祖传图谱上的学问重新激活,而且还从与回回商人、佛朗机人的交往中学到了海外的造船技艺,所以这时牛家浦的造船技术,已与他们一百多年前的祖先大大不同了。
林国显和东门庆到达牛家浦时,江湾交界处隐隐传来妇女的歌声,一百多年下来,这歌声早已全是闽南调子,不复江左之风了。有望风的船只见到他们离坞来迎,林国显说了秘语暗号,与来迎接的人接上了头,东门庆在旁默记,一字不漏。
这次林国显所乘是一艘开浪船,是中国式船只的一个大类,开浪船船头为尖形,势能破浪,所以叫“开浪”,此类船一般吃水三四尺,四桨一橹,内可容三五十人,不管风浪顺逆都能行走,十分灵活。牛家浦的引客船就要领林国显的开浪船进入内河,林国显却瞥见岸上两艘即将下水的新船,指了指道:“待我近前看看。”他是牛家浦的老主顾了,在粤东势力又大,对方不好拒绝,便任他近前观看。
这时的东门庆,心里也开始萌发起一团对船的火焰,正如刚刚入门的剑客开始有了对剑的狂热一般。开浪船近岸时,他也随着林国显观看那船,看得极为用心,这时的他比之刚出海时,看船的眼光又不一样。
这两艘大船式样却是中国式帆船中最著名的式样之一大福船,其船高大如楼,可容上百人,船底尖,船面阔,船头昂而张,船尾高而耸。船尾在甲板之上设三层柁楼,柁楼的周围都是护板,护板之外又设茅竹,坚立有如城墙。船的主体则分为四层,最下一层住不得人,只是存放压舱土石以防船体在海上飘忽。第二层是水手、士兵休息的地方,由甲板隔开,上下需靠梯子。第三层左右各护六门,中置水柜——这是整艘船的生命线!厨房也设在这里,前后又设水椗,用综绳捆系,下椗起椗都在这一层用力。最上一层如露台,需从第三层攀梯而上,这一层的两旁都设立了板翼,遇有战事可以倚靠此板翼攻敌,敌船近前时发放矢石火炮,如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抛下,威力极大。
林国显只看了一轮便啧啧赞叹,喝彩道:“好船!好船!”
东门庆更是目眩神驰,心道:“这两艘船比之广昌平号也不差,而且又新,要是我的可有多好!”
那边牛家浦的人听了林国显的话后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得意的自然是因为自家造出的船得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海上枭雄赞赏而倍感荣幸,但又担心林国显见船心喜,忙道:“这两艘船是去年五峰船主定下的,眼看再过几天就能下水了。”
林国显听了一笑,也不说什么,道:“走,走。”
主客船只这才逆流而上,进入了牛家浦,早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在岸边迎候,林国显告诉东门庆道:“这便是牛家浦的当家牛公汇了。”
牛公汇的实际年纪其实也不比林国显大,但此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从姿势到神情全是雍容肃静之态,让人一见就觉得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没等船只停稳,林国显迈脚一跃,跳上了岸,牛公汇笑道:“小尾老,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跳来跳去。”
林国显嘿了一声道:“我这碗饭不像你的,你坐着也当得族长,我要是坐着,就只能伸长了脖子等着人来割了!”
牛公汇笑道:“那你可有想过洗脚穿靴,上岸养老?”
林国显道:“我没老可养,若是洗了脚穿了靴上了岸,那便是躺在棺材里准备埋了。”
两人说着一起大笑,两手相执,便往牛家浦祠堂的方向走去,到了祠堂,分列而坐,牛公汇见东门庆紧挨着林国显坐在他下手,心里有些奇怪,问林国显:“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婿吴平么?”
林国显笑了笑道:“不是,这位是王公子,是我们上寨的大贵人。我这次能出海做点买卖,多亏了他。”
牛公汇哦了一声,东门庆忙起身再一次行晚辈之礼,牛公汇回了礼,寒暄了两句,林国显在旁说了些东门庆的事迹——自然都是和南澳上下两寨无关的事,言语间用上了“后辈者中佼佼者”诸语。牛公汇素知他见识广博,赞不轻许,见他如此抬举东门庆,暗中也自留心。东门庆也知道结交这等造船世族对日后自己的事业大有帮助,不过这时毕竟只是初见,双方都只是点到即止。
茶过三巡,牛公汇才道:“小尾老,咱们一场相熟,我也不和你兜***了。听说你们上寨现在情况不妙,这次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林国显笑道:“来到你这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来向你买船”
“哦?”牛公汇笑道:“你还有钱到我这里买船,看来也没外头传说的那么穷嘛。”
林国显嘿了一声,牛公汇便问他要订造什么样的船,林国显道:“大船两艘,小船嘛,回头我让人列个单子给你。”牛公汇又问要什么规格样式的大船,林国显道:“广船太贵,又难伺候,福船就好。”牛公汇又问起料数,林国显道:“不废话了,你停在岸边那两艘大福船,先给了我吧。”
牛公汇惊道:“那怎么行!那是王五峰订下的!”
“我自然知道是王五峰定下的。”林国显道:“若是别人定的,我还不好开口,但是他嘛,他和你和我都是老交情,第一次造大船出(奇)海就是在你这里,当时又是我给(书)他引的路。只要你给他写封(网)信说一说,他多半不会二话,也不会有损你的信誉。”
牛公汇慌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你们都是我的大主顾,也都是我的老朋友,但大主顾也好,老朋友也好,事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的道理我自然知道!”林国显说:“虽然船是他定的,但现在是我急着用船,他却不急。不急着用船的人让一让急着用船的人又有何妨?小船也就罢了,这等大福船造将起来,没个三两个月时间不够妥当。我等不了那么久!”
牛公汇不住地推脱,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