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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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你们不要卖我呀!以后我再也不说肚子饿了!我把所有的饭都给哥吃,我什么也不吃。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吧……〃她的父母听了这番话也伤心欲绝,但实在没办法,一家人都在挨饿,家中一贫如洗,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拿去换了几个银元。后来小女孩又被转手,不知是被逼为娼,还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妾。或许她根本没能活下来。她被人贩子拉走时含泪的乞求几十年来一直回响在哥哥的耳边。
另一位老贫农和他的寡母相依为命。有一年冬天,母亲得了重病,儿子没钱为她延医买药,母亲奄奄一息,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罪。一大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喃喃道:〃要是在临死前能喝上一口热糊糊该有多好……〃当儿子的听到这里,奔到地主家求他们施舍一碗玉米面粥,但地主们都是铁石心肠,任他下跪磕头,仍不为所动。于是儿子只能在村里挨家乞讨,村民们都很穷,他很久才讨到一点儿吃的东西。等他跑回家时,母亲早就咽了气。她空着肚子,一个人死在冰冰冷的房间,儿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不孝。
这种悲剧故事不厌其多。其中有一个曾给我惹下不小的麻烦。讲故事的老工人在旧社会是黄包车夫,有一次他病得厉害,而家无隔夜粮,不去干活,妻儿老小就没饭吃。老工人看看家人,只得咬咬牙下床去拉车。有人叫车了,是一位去戏院看戏的阔小姐。戏院很远,老车夫想快点儿跑,但他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汗水湿透了衣衫,他不但不感到热,还一个劲儿打颤。当他费尽全力把车拉到戏院门口时,戏已开场,阔小姐很生气,她根本不听老车夫的解释,一个子儿也不给就扬长而去。老车夫没有一丝力气再去和她争辩,一头倒在冰凉的人行道上欲哭无泪。他很晚才两手空空回到家,家里冷灶无烟,孩子们失望极了,一家人抱头痛哭……
听到这里,我大为动情:〃那阔小姐怎能这么残忍?没有一点人心!〃如果换了我,决不会这样待人。我会像奶奶那么仁慈慷慨,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这个不幸的车夫,再给他雇一辆暖和的出租车送他回家,想想他的孩子如果见到父亲带回家可口的食物、崭新的衣裳,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他的妻子也会容光焕发,一下子年轻10岁!第二天,他家会有一位不速之客,是全城医术最好的大夫。大夫告诉他,有人已经付了钱,请他来这儿出诊。车夫的病很快就治好了,当然为他延医付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以后类似的忆苦会还在接二连三地开,我总是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有时我任思绪悄然远遁,取代了报告者未完的故事,编造出了一个个我更加中意的新版本。我对这种神游八极的白日梦感觉美妙,可惜好景不长。有天我惊醒过来:故事中,我一直把自己想作是乐善好施的阔小姐,怎么我从未把自己跟工人农民来加以认同?
这一发现使我吃惊不小,我意识到自己的阶级立场大成问题。在阶级斗争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人的立场,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剥削阶级一边!幸好及时醒悟,悬崖勒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以后我可得好好管住自己的想象力,别让它再出格了!
后来我便将这一插曲渐渐淡忘。就在我对自己稍有一点信心时,一零一中又开展了一场新的运动,叫〃暴露第三层思想〃。何谓第三层思想,我们的政治老师如是说:
〃第一层思想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老师同学;而第二层思想你只会关起门来向最知心的朋友透点儿口风;至于第三层思想,它仅仅在你脑海中闪过。很多时候你根本意识不到,然而你一旦抓住它,仔细剖析,你会大吃一惊。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你曾经有过这样肮脏、这样反动的想法!〃
政治老师接着说:〃这第三层思想最危险。像癌细胞潜伏在你的体内,如果你不声不响把它掩盖起来,遇到合适的气候这种思想便会发展,会迅速蔓延,会害了你,毁了你!〃听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师话锋一转,语气又温柔起来:
〃对第三层思想,你怎么办?比方说,如果你发现身上有个肿瘤,你得告诉医生,让他给你治疗,开刀也好,吃药也好,只有医生是专家,最能给你对症下药。好了,我现在要你们认真找一找你们的第三层思想,把它写下来,下星期将报告交给我。〃
他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一场风暴,我想到自己对劳动课的反感,想到我在忆苦会上编的那些故事,我知道我有〃第三层思想〃!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写下来交给政治老师,还是装作没那回事?我若隐瞒它们,是不是对党不忠实?但如果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免授人以柄,我怎能傻到这步田地?
我平生第一次陷入痛苦的〃思想斗争〃。那时我才14岁,而我所受的教育又使我坚信老师总是对的。我父母会有偏见,会犯错误,但老师不会。特别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在我们眼里,他几乎是党的化身。我还听同学说他简直神了,可以看穿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有点匪夷所思,但我的同学们也都不笨,他们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说不定他早已把我看穿,知道我的灵魂深处藏着那么多危险的想法?而现在他只是在考验我老实不老实,如果我隐瞒,将来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撒谎,而且思想反动!
这样的前景使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没傻到甘愿出卖自己。周末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时间似乎倒流了,我又回到童年,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艳阳高照,我在一个美丽的公园里,周围的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是来春游的吗?那么老师和其他同学呢?突然我想起我们正在玩捉迷藏,同学们都躲起来了。我应该藏在哪里呢?我登时好生着急。
慌乱之中,我四下打量着:花丛太低,小树大细。我看到远处有一个亭子,等我一头冲进去,才发现它是用竹子搭的,纤细的栏杆什么都藏不住。而且亭子建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公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它。眼睛,一双双眼睛射出的光像又尖又长的钉子,直刺过来,在我身体上扎出无数透明的窟窿。时间紧迫,我得赶快再找一个藏身之所。
绝望中我再次环顾四周,这次我兴奋地发现山脚下有个小茅屋。奇怪,早先居然没注意。我奔过去,很快躲了起来,茅屋里黑乎乎的,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又安全了,那一刻我才看到我的双脚正踩在一堆大粪上。
我恶心得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想着刚才的梦,这个梦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过去我常听别人说梦能预示人的运气,比方说,梦到水能发财,梦到火则会成功。也有不祥的预兆,梦到鞋子要倒霉,梦到掉牙齿,家里就有人会死。大粪在梦中出现,这个人一准儿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这个该死的梦弄得我比过去更加神经兮兮。
即使我这么六神无主,我也从未想到要向父母讨个主意。我知道他们若听我说起梦,准会笑我无知,若我再把事情当真,他们会为我的愚不可及而脸红。那会儿我和父母的积怨虽已冰释了几年,但我仍对他们怀有戒心,若对他们流露我的真实想法,焉知他们不会以此为证据,又得出结论说我不及小炼?就这样,我一直把烦恼埋藏在心底。政治老师说得对,第三层思想,是谁也不会告诉的。
交稿的最后期限到了,晚上,我拿了纸和笔,呆坐了很长时间。12点钟敲过之后,我草草写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第二天,我看都没再看就把思想报告交了上去。我一直在等政治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谈话,我等着他揭露我的罪行……有好几天,我的右眼皮不住地跳,这是又一不祥之兆,中国人不是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么?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政治老师没来找我的麻烦,眼皮也渐渐不跳了。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好一阵,也慢慢回落到原位。我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起来。毕竟政治老师是人,不是神,我这就把他骗过了,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但是且莫高兴得太早,还有他说的癌细胞呢?我的心又是一沉。也许我隐瞒了第三层思想,已经给癌细胞创造了滋生的条件,有朝一日我会被它活活吞噬。那时我可不能怪别人不来拯救自己,是我在自作自受。
直到今天我还没弄明白这个深挖第三层思想的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我问了不少同时期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并无此番经历。因而我怀疑这是我们政治老师的杰作。若非他对工作如此尽心竭力,我怎会年方十四,便做得这番恶梦?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只等了两年多就报了这份仇,出了这口气。
12 梦中的英雄
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使我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我开始后悔来这所具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学校读书。如果要转学的话,附近的清华附中是一个选择。也许他们不这么强调劳动课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盘算着下次升学考试我得考清华附中,这样我最终可以就读清华大学,成为一名女科学家。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对自己不满,对父母也不满。过去我对父亲十分崇敬,因为他是一位老革命,现在我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决定不再当官,而坚持要改当一名教师。对他这么个老同志来说,这样的选择令人费解。部里的领导定然颇为不快,能够想象他们对他的议论:〃这位老同志的革命热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在大学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过没多久,他们就放他走了。
父亲于是转到了国际关系学院教书。开始想让他当教务长,他亦坚辞了,因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最后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
而母亲呢,中国的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新社会居然还那么管用,她很快也调到国际关系学院教起了英语。随后,我们搬出了机关大院,这使我伤心了好一阵:我很怀念那儿舒适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没了通行证,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礼堂看戏看电影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父母之间有些事是不谈的,这便是一例。
按规定我仍算是干部子弟,父亲1949年以前的经济来源决定了我的出身。但自从父母做了教师,我每逢说起自己是干部子弟时便多少有点儿中气不足。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我也懒得跟同学说父母换了工作。然而,我在学校里却越来越感到孤独。我的周围多的是血统纯正、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在他们中间,我难免有一种〃鱼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我的一些同学对此有所觉察。他们开玩笑说我成了老师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总是在第二遍铃声响前一二分钟进教室,下午一放学,我跳上自行车便冲回家。不论是春天的风沙或是夏天的雷雨,都阻挡不了我回家的热情。冬天我滑倒在冰上,也心甘情愿:我只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住读生,可以天天回家。住读真是太没劲了,和另外五个学生同住一间寝室,一天24小时,都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而我呢,回家后关起门来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随心所欲做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