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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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珠便也沉默着不做声。
直到太后突然开口:“甄画师,在你眼里,本宫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目光倏然望过来,那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大的眼睛瞪大了,紧盯着甄珠,叫甄珠更加看清她有些浑浊的眼球里一道道醒目的血丝。
甄珠心念急转,思索着她问这话的含义,最后,还是选择挑些稳妥又不夸张的好话说。
“太后勤于政事,不喜奢靡,对陛下慈爱,对朝臣严明,代陛下执政五年,域内百姓安康,朝堂安稳,是为当世难得的巾帼奇女子。”
这说得也不算假,若是没有先将她囚在冷泉宫,再有狗儿的事,甄珠甚至对太后颇有好感,哪怕太后让她画了那样的画像,也不过是让甄珠觉得她更真实了些,却并未改变甄珠对她在除此以外的事情上的看法。
勤勉持政,生活简朴,平时虽看起来严肃古板,却也没见过她随意要人性命,这样的太后,十分符合甄珠在历史书上看的明君形象,倒与她原本预想的把持朝政的奸后形象大大不同。
所以,她才能毫不脸红,甚至真心诚意地说出这番话。
除却演技精湛的人,发自内心的夸奖和违心的吹捧其实很好分辨,尤其甄珠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演技。
因此太后很快得出甄珠说的是实话的结论。
她消瘦暗沉的脸上露出了笑,紧绷的身体也忽然松弛了一般,下巴微微扬起。
“你说得不错。”
“自皇帝登基以来,本宫自问算得上勤恳严明,朝堂之事虽说也有赖朝臣,然而,本宫也绝非像那提线的木偶碌碌无为,就是比起先帝,本宫也自认做地不差。虽不敢说比肩历朝历代开疆拓土的明君,却起码也算守成有功,中兴在望。”
她唇角微弯,下巴微扬,浑浊的眼里光芒熠熠,显然对于说出口的话十分自信且自傲。
甄珠不由点了点头。
太后的笑容便更明显了。
然而,也不过一会儿,那笑容便又逐渐消失,太后目光重又恢复冷幽,低哑的声音嘲弄地道:“然而,本宫这般努力能干,兄弟亲人却全是一帮蠢货!”
甄珠目光一闪。
太后又继续低声絮絮地说起来。
却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娘家有多么糟心,虽然也算是官宦之家出身,却从她入宫开始便没给过她什么助力,一切都要她自己努力自己拼抢,到了小皇帝登基,她贵为太后,想要提拔娘家人时,更发现兄弟子侄全是一堆草包酒囊饭袋,一个可用之人都无。
无论后宫还是朝堂,无论少女时初入宫廷还是如今万人之上,她一直踽踽独行,毫无帮扶。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哑,渐渐又从抱怨娘家的不给力,变成纯粹的、无固定指向和具体含义地牢骚抱怨。
直到日到中天,阳光垂直地洒向地面,太后才渐渐停了话声,兀自沉默许久,然后突然开口:
第90章 崔相()
日光透过蝙蝠祥云纹的格窗投进来;照地室内一片透亮,太后却背窗而坐;于是面容便藏在了阴影里;迎着光看过去的甄珠甚至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她呆愣着不知如何作答,心里却仿佛有一盏警铃疯狂作响;提醒着她前方的危险。
深宫内院,知道地越多;越危险。
她张了张口,然而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太后笑了。
“怎么,甄画师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微微笑着;“其实,本宫——“
门外忽有宫侍禀报:“启禀太后,崔相求见!“
太后的话声为之一顿,疏淡的眉毛狠狠一跳。
甄珠也不由惊讶地望向了门外。
太后长舒一口气,语气恢复到平日冷淡威严的状态:“让他进来。“
甄珠忙起身;“太后;草民是否要回避?“
太后一愣;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陡然一笑;摆摆手道:“不;不用了;你待着就好。“
甄珠暗自蹙眉;却也未再说话,挪动脚步,站在了太后身后的角落,将自己当宫女一般沉默矗立着。
刚刚站定,便见水精帘被挑起。
珠子聚合相撞声如碎玉倾杯,声落之时,一个身着青布衣衫,修长清癯的身影迈步而入,躬身朝太后施礼:“微臣见过太后。”
伴随着他清朗古朴之声落地,整间屋子的气氛都仿佛随之一清。
甄珠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长眉星目,面容清癯,一袭青衫飒飒,仿佛光风霁月,又似新雪修篁,虽然两鬓已有了萧萧白发,现出褶皱的脸皮亦不再年轻,然而这一身气质,却已胜却无数人。
更何况,哪怕不再年轻,男人的皮相却仍旧可称俊美。他五官十分标准,精致地仿佛天工巧做,日复一日地精修打磨而成,简直无一处瑕疵,即便随着岁月渐长,脸上多出褶皱,鬓上添了银丝,却丝毫未减损他的魅力。
端的是个美男子。
再加上那浑身气质,更是应了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即便眼前男人长相气质再如何出众,也不会叫甄珠这么惊讶,她惊讶的是——崔相,崔珍娘的父亲,居然是这样的长相?
虽然有些不礼貌,然而下意识地,甄珠想起了崔珍娘的面容。
血亲的父女两人,长相却一个似天使,一个似魔鬼。
甄珠脑海中又突然掠过方朝清的脸。方朝清,与他的这位岳父倒有些相似呢,当然,并非容貌,容貌上,崔相更英挺俊朗些,方朝清则更秀雅,两人相似处主要在身形,以及周身的气质和感觉。
都是叫人见了便不由赞叹一声“谦谦君子“的人物。
甄珠沉思间,崔相已与太后见礼寒暄过,目光扫到太后身后站立着,却无论长相打扮,还是站姿神情,都全然不像宫女的女子,不由疑惑地开口:“这位夫人——“
“一个画师罢了。“太后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声,”不必理会。崔相还是说说,怎么这时候突然要见本宫吧。可是朝中有什么急事?“
她的声音紧绷,脸上也冷淡至极,全然没有一丝方才与甄珠独处时的放松,仿佛一根上紧的发条,又仿佛擦亮锋刃的刀剑。
甄珠从未见过她这般全神戒备似的模样。
崔相的目光从甄珠身上移开,淡淡一笑。
“不,臣本次冒昧求见,非是为公事,实则——“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眸微闭,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太后皱眉:“崔爱卿?“
崔相又叹了一口气。
“让太后见笑了。“他张开眸子,轻声道,”臣此次求见,实则是为臣那逆女。“
“那逆女不日便要抵京。“
“臣请借太医院诸位太医一用,为那病重的逆女医治。“
***
“虽说臣早已对她失望至极,更断绝了父女情分,然而,终究是血脉相连,前些时日臣收到——那姓方的来信,说她病重危急性命,恳求臣在京城为她延医诊治,而京城,乃至这天下,最好的医者,无不在太医院,臣“
崔相又闭上了眼。
“太后,天下父母心,您应该也能体谅。“
话声落地,室内一片沉默。
良久,太后紧抿的唇缓缓张开:“我当什么事。”
她淡淡地道,“不过是请个太医,也值当崔相亲自来跑一趟,平日那些太医,也没少往达官显贵家钻吧,便是崔相——本宫记得,崔夫人在世时,也是经常请太医过府的。还有您那老泰山张老相公,不一样是孝顺的崔相托了太医,月月定时去为张老相公请平安脉么。“
“怎得如今,这点子事儿倒还要来问本宫?”太后端起书案上的茶水,触感冰凉,分明已经冷透,然而她恍然不觉,兀自呷了一口。
“最近皇帝偶感风寒,咳了几天还没好,崔相你也说,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女操碎了心,更何况皇帝还不止是本宫的儿子,更是这一国之主。因此虽只是小小风寒,本宫却也不敢懈怠,这才拘了太医们几日。”
太后弯弯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崔相要请太医便随意请,不必跟本宫请示。“
崔相清癯的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却比太后那硬挤出来似的笑自然许多。
他躬身长揖:“如此,微臣多谢太后!“
起身,却又道:“不知陛下如今龙体如何了?陛下身体一向不好,这几日又未上朝,朝臣们都很是担忧。“
太后眼眸一闪,手中茶杯陡然握紧。
“好多了。“她道,”今儿早上看,皇帝便似乎好了许多,恐怕不出两日便能痊愈了,稍后,本宫便让太医们出宫。崔相大可不必担忧。”
崔相脸上露出释然的笑。
“那,微臣就放心了。”
***
水精帘一阵晃动,那袭青色衣衫也逐渐远去,直到殿外那“见过崔相”的声音也完全听不到后,太后绷直的身体突然向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
仿佛一只充满气的皮球,突然被放光了所有的气般。
甄珠在她脸上看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疲累、灰心、沮丧、不甘——毫不掩饰的。
这让她的思绪顿时从“方朝清和崔珍娘要来京城和崔珍娘病重”的消息中抽离出来,转而看向太后。
而就在甄珠望向她的一瞬,太后的背脊便再度挺直,方才那些疲累沮丧等等表情,也倏忽消失不见。
她看向甄珠,目光里无波无澜。
“对了,甄画师,方才咱们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对着甄珠笑了笑,虽然仅仅只是将那紧抿的嘴角向下弯了弯。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报应,对,报应。”她嗤了一声,嘴角的笑纹却扩大了。
“佛家说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真是灵验的话,崔相那般人物,该有大福报的吧?”
甄珠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而太后显然也没有指望她接话,兀自自说自话下去。
“你不知道吧?方才那位崔相,可是朝中乃至京城无一不夸赞的赤诚君子,大好人,大清官,大孝子,好夫君,好父亲曾经无数京中女儿梦中的佳婿,多少士子拼搏的榜样啊。”
太后唇角的笑愈发扩大。
“可这样一个‘完人’,你说——他怎么就生了那么个面貌不堪的女儿,那女儿还病重濒死呢?”
甄珠微微低下了头。
太后忽然冷笑。
“所以,可见哪,什么因果报应,不过是群秃驴忽悠世人的把戏,偏一堆愚民深信不疑,也不想想,这世间,哪来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行善的多半都死了,为恶的倒都过地还不错。“
“所以,行事若还要顾忌什么善恶,就等着被那些不顾忌的给弄死吧。”
太后抬起头,因消瘦而突出的下巴仰起。
“所以,本宫的皇儿,一定会好的。”她笑道,眼眸里有些确定无比的信心和勇气。
忽然,她的眼眸又变作幽深,轻声道:“便是不好”
后面的话,却全都隐没于唇齿间,没有出声。
***
洛城,方宅。
方宅门口排开数量马车,仆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将一辆辆马车装满了东西,乘人的马车则布置地尽量舒适,尤其当中一辆,车轮用棉布裹了以减少颠簸,车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