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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大剑-第4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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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仆人在后面跟着,喜气洋洋,有人喊着问:“中了个啥?”他们笑喊:“第一名!状元!状元!”

队伍在梁顾二人身前经过,二人如梦初醒,也都向马上热烈招手祝贺,张元忭左右拱手相谢,因在马上较高,目光在远处,人声嘈杂,对近处的二人反无所觉,一走而过。

顾思衣高高兴兴地看了好半天,直到队伍转过街奔县衙去了,这才回过头来,笑道:“敢情是这等好事!真没想到!”

梁伯龙脸上也笑着,只是稍有些僵硬。顾思衣忙道:“人多又乱,他没瞧见咱们,你可别多想。”梁伯龙笑道:“怎么会呢。张公子弗是那样人哉。”顾思衣明白他当初十年读书十年守孝,功名未就,因此走上了戏行,如今看着对自己十分崇敬的小友都登科做了状元,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心想劝慰,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梁伯龙也读懂了她的表情,拉着她的手又紧握了一握,笑道:“放心哉,写了这么多,唱了这么多,人生如戏四字,小儿都懂,难道吾还看弗开哉?来,吾们回家备一份礼物,晚上到张家喝喜酒!”

顾思衣笑道:“你也该去牢里探探徐先生,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梁伯龙道:“咿也!还是侬想得周道!”

徐渭的房间是独立的,一丈见方,北墙有扇铁窗,窗下地面铺草成床,靠东墙有张木桌,上摆笔墨纸砚。

牢房很破旧,多处墙皮脱落,给人一种很容易能挖开逃走的感觉。

徐党的全面败溃,并没有使这位曾经的东南第一军师的牢狱生活改善起来,他,更像是被官方遗忘了。

但民间没有忘记。

人是有情有义的,也是趋财向利的。

徐渭号称十绝,能卖钱的,就是书和画,这两样东西让他的牢狱生活不致寂寞,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看起来像朋友的朋友。

现在,桌上砚台干着,落了一层灰,他歪在草床一角,左肘支身半躺着搂住马桶,右手仿佛敲鼓般拍着马桶盖子,发出“梆、梆”的声响。

梁伯龙一下阶就听到这声音。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给禁卒,禁卒知趣走开。

他来到徐渭这屋的栅栏前,笑问道:“调子打得弗错哉。怎么,又在写戏?”

徐渭的黑眼袋兜起来:“世无知己,当于百代后求知己。书画悦目无用,还是戏最高。”

梁伯龙放下篮子,笑道:“吾弗算一个知己哉?”

徐渭道:“你么,勉强算知音,比那些个索书画的强些有限。”梁伯龙哈哈笑着,盘坐在地上,把酒食从栅栏缝里一样样递进去,问:“怎么,知音与知己弗同哉?”

徐渭道:“知音勉强可以说说话,知己则不必说话。”

梁伯龙手伸进栅栏给他斟着酒,道:“勿讲笑了,喝酒喝酒。”

徐渭放下马桶,爬过来坐下,抄杯喝了一口。梁伯龙笑道:“终于说对一句话,可以做侬的知己了。”徐渭哼了一声,酒杯前递。梁伯龙笑道:“是是。说出口来,就又变成知音了。”给他满着酒,口里道:“元忭高中了。”

酒满,徐渭没喝,看着他。梁伯龙道:“状元。刚才的事体。”

徐渭静在那。

梁伯龙道:“知这消息,很让吾感慨。替悝高兴是真,心里,也真有点难过哉。”

徐渭把酒递出栅栏。梁伯龙看看酒,歪头笑了,接过一饮而尽。徐渭道:“莫说是你,我也没跳出这圈子来。”梁伯龙:“侬?怎么会哉?”徐渭道:“他趁心则他欢喜,你我不如意,则烦恼生,人生在世,纵然功名利禄都抛下,还要贪一个生字。有一生字,则烦恼生生不息,所以抛下的都是一时,都是假的。”

梁伯龙道:“人谁弗在生?在生岂能弗贪生?”

徐渭道:“我。”

梁伯龙一时没听明白。

徐渭道:“我是受过很多刑,不过有些重伤是我自己弄的,以前和你说,你们都不信,以为我是受了狱卒逼迫不敢直言,其实是真的。”

梁伯龙眼睛惊得睁大:“弗是徐党迫害?”徐渭道:“不是。是我自己痛苦得想死。”梁伯龙道:“怎可能哉?”徐渭叹道:“所以说,你不是我的知己。”探臂出栅,从他手中拿过杯子,自己斟酒。

梁伯龙直愣半晌,头垂下来:“吾懂。关在这个地方,谁能弗被逼疯?”他手抓栏杆,抬头望着阴黑的四壁,“……六年了,侬这关得也快六年了,倒底何时是个头哉!”

徐渭托杯冷笑:“此处与家中何异?妻子不是铁栅?儿女不是狱卒?房屋不是牢笼?身边有个女人,你是越发地想不开了!快走快走!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

梁伯龙知他脾气,若不走,只怕他就要往自己身上泼酒了,废然一声长叹,起身出牢。

听着大门上锁的声音,一滴清泪从徐渭的黑眼袋边滑下来,落入杯内。他直着眼,口中喃喃道:“腰悬大剑谁知锈,一梦六年是我疯!”

吟罢静了一静,仰头把这酒一饮而尽。

晚上,张家设宴款待宾朋,梁伯龙带顾思衣到贺,酒喝到深夜,尽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夜街清静幽蓝,两个人踩着一地月光,携手而行。

顾思衣道:“我还怕你宴上难过,没想到你那么高兴。”

梁伯龙笑道:“吾心已足,如何弗乐?”

顾思衣道了声“哦?”看他望着前路的眼睛,忽然解了其中情味,低头嫣然一笑。

地面忽然转暗,天空中乌云滚卷,隐隐响起雷声。

雨点就吡里啪啦地掉下来。

顾思衣以手掩头缩避着,笑道:“哟,倒底是南方,这还没到六月,天气就变成小孩儿的脸了。”

梁伯龙忙抻衣袖替她遮挡,两人快步前行,过广场时见大槐树下还干爽,赶忙躲到树底。

顾思衣伸袖替梁伯龙擦着脸,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都笑了。

雨点渐密,两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卡卡作响,一股槐花香味在两人肩头弥漫,抬头看时,暗青的树冠长入夜色,满眼皆是玉白的骨朵,苞英历历,似万颗凝止了坠势的流星。

槐花香浓,令两人心中都生出一丝甜意。

树侧,那临时搭的小戏台仍在,一半在树下,一半探出树底,台板上有一片半圆形的干迹,戏子们早都投店去了。

顾思衣抿抿下唇,眼中含笑,轻轻拉了一下梁伯龙的手。

梁伯龙会意,随她走上戏台,神色一摇,与她共舞起来。

广场清旷无人,远远看去,戏台上衣赛蝶蹁,仿佛两个闪光的精灵。

舞至半酣,歌声随起。

梁伯龙:雷音炸啸,雨散槐香,云卷云舒云作戏。

顾思衣:西风五月,春华看尽,无处寻知己。

梁伯龙:梨园梦里正盛时,花容如雪,君颜似玉。

顾思衣:罗袜生尘挑香衣,庄容款款,莲步徐徐。

梁伯龙:有多少心曲,愿与侬相叙。不是情话,何冗言语。

顾思衣:且登高踏露眺尘嚣,一畅胸怀,尽享当下,往事不须记。

一曲唱毕,舞姿定势,二人眉目相对。

雨线频急,掌声响起。

十二因缘之:六入

她醒了。

像是突然亮见一盏灯,不是点燃,而是破门而入般亮彻脑海。

四周是一片酥油灯烘起的奶香。

香味是一种尘土,只是极细极细,如同液体,却没有了重量,从火苗的尖端直线流起来,像风吹着彩带,任意飘忽,飘到屋顶,就涂黑了梁,吸入鼻内,就染脏了肺。

她不厌这肮脏,也不爱这香味,只静静地感受着,任这味道进出来去,有了味道才有了肺、有了鼻。

她眨了眨眼睛,眼球冰凉,酸酸的,涩涩的,又闭上。耳朵里是乌乌的风声,风声是黑的。

未醒时的黑是甜的,醒来后味道就没了,只留下甜的余味。有时她觉得,又好像从未有过余味,也未有过黑,只是因向往,把那不为神识所知的部分赋予了黑、点上了甜味。

寂静黑甜,寂静是美。

佛爱这寂静,她也爱这寂静。

她不是闭着眼睛,也不是不睁开。想闭上是着落,不睁开也是一种着落。心无所住,就是这一片寂静,没有了眼皮,于是没有了自己。

她观赏着眼中的黑。这是常人的黑。人因有这一双眼睛,里面灌足了混浊的水,所以看不到世界的本来面目。正如海掬一捧是清的,放眼看去却是蓝的,而天空是蓝的,透过去又是黑的。

海就是人的眼睛,宇宙是这世界。

蓝是一种假象,黑也是。生活在假象中是一种美,美是扼杀生命的,那是一场让人心醉的扼杀。

她坐着,感觉到一种麻痒在下体升起来,那是宿夜静坐生出来的一种麻痒,像千株小草在皮肤底下发着芽,软软地、韧韧地拱起来,那力量可以掀翻石头。

麻痒是一种疼痛,疼痛是一种力量。

痛苦的堆积,能引发生命力的运作,如同血总是将营养积送伤口。将苦痛积深,生命力将像鞭马般蓬勃而起。

她记不起自己多久没睡了。每到夜晚都是以静坐养神,替代睡眠。

用修行的观念看,睡是一种病,治的方法是不倒单,就是永夜永生不睡。病是苦的,祛病的过程也是苦的。死亡将使人类醒来。

而她刚才却睡着了。她不惊惧,不后悔,也不遗憾,想了便是一念,一念可生万念。人只须守住当下,往事更不必追。

有光来了,来自土窗之外,它比周围的酥油灯更亮,像咬进黑暗的一颗牙齿。这光仍是灯光,是叫僧众起床的信号。

她的皮肤磨牙般吃着光,吃出了巨大的豁口,在身侧吃出一道影子、一道连通宇宙的门户,黑去处即是天空。

微尘在光中变得明显,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每一株寒毛之间,将皮肤震动,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星辰对大地的击撞。皮肤在无数次撞击中震荡,有些地方在开裂,有些地方在坍塌,但很快自我修复,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这些撞击才会在肉眼中以斑点和皱纹的方式呈现,让人感受到尘埃的力量。

千株小草在生长,长势里带着朝气,而朝气是一种杀气。

生长本是一种毁灭,因转化必意味着消失。

外面,远远的响起声音,像满山的苹果在掉落,是毡靴拍打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苹果就变成了桔子,然后是羽毛。

她知道,人进来了,而她是不可被打扰的。

到近处脚步才变轻,其实早就被打扰了,这些人意识不到,总是在掩耳盗铃。

她感觉到,面前的黑暗里飘浮起无数的孔洞,像在虚空中挖出了蚁穴,两两成对,以气息和自己连通。她知道那孔洞后面是一张张的面孔,有的长,有的圆,有的黑,有的紫,有的老,有的年轻,这是他们肉体的属性,而生命本不该有属性。

人们开始低低地颂经,声音含混而齐整,浮在人们头顶,如温暖的海涛。

室内的布幡上有了震幅,轻轻地动。

“奶格玛。”有一位七岁的小比丘尼向她走近,微声说。

这不是呼唤,而是一种请示。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左膝上拈成莲花印的手腕翻转,指头轻轻一弹。

一缕烟般微尘从指尖逝入光中。

小比丘尼施一礼,低头躬腰,走到她盘膝所坐高阔大椅的左侧,蹲下,撩起下面的黄绢布围,里面摆着一只大木桶,木桶正上方的椅面上有个形如人面的孔洞。

此椅名为马哈嘎拉法座,雕工华美异常。座椅的四条腿喻示地火水风四大,支撑起人间,椅面即人间,有洞表示人间非实相,而上座尊者可与阴阳两界沟通。小比丘尼将木桶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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