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好丈夫-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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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已经大亮,朱佑樘看了外边的天色,站起来又坐下,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又不禁站起来,才道:“摆驾,大理寺……”
“大理寺……”伺候了一夜的太监,脸上露出愕然,若是换了往常,陛下熬了一夜,肯定要就寝的,可是现在瞧陛下的样子,那脸色虽然灰青,精神居然还不错,想必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是,奴婢这便去安排。”
※※※
朱佑樘只穿着一件淡淡的青衫,坐在马车上,马车距离午门已经越来越远,将身后的巍峨宫墙甩在了身后。马车边上,数十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将军都是一身常服,骑着马,小心翼翼地将朱佑樘拱卫起来,几个随行的太监也都是寻常的打扮,朝着大理寺过去。
到了大理寺,堂官们刚刚上值,听到外头有人通报,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急匆匆地出去接驾,朱佑樘已是旁若无人地进来,两边的人跪了一地,纷纷道:“吾皇万岁。”
朱佑樘只是问:“柳乘风关在哪里?”
大理寺卿心里咯噔了一下,来不及多想,连忙道:“微臣随陛下去。”
引着朱佑樘到了后院的牢房,朱佑樘见了这里,不由皱眉,道:“这里也太破败了,纵是钦犯,也不必如此对待他。”
大理寺卿连忙应道:“是,微臣待会儿一定叫人好好修葺一下。”事实上这牢房的待遇比刑部大狱和诏狱要好得太多,不过以朱佑樘的标准来看,这个地方确实有些脏乱了一些。
牢头邓龙听说皇帝来了,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原本以为是个死贼囚,可是指挥使来了,太子来了,现在连皇帝也来探监,这也是钦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新科状元呢!
邓龙这时候心里有点儿庆幸了,至少总算和柳乘风打好了关系,虽然破费不少,可是这银子花得还算值。
他忙不迭地去开了牢房的门,朱佑樘便负着手进去。
油灯冉冉。
柳乘风手捉着笔,桌上笔墨俱全,一幅未完成的行书摊在桌上,看到朱佑樘来,他不由地微微愕然了一下,正要行礼,朱佑樘朝他摆摆手,道:“你继续写。”
柳乘风打起精神,继续下笔,他的心理素质不错,就算皇帝在一边,作起行书来,也表现出了冷静淡然的态度。柳乘风所写的乃是‘兰亭序’,仿的是王右军的笔法,这倒不是他故意要投朱佑樘所好,只是百无聊赖,依稀只记得一篇兰亭序,索性就写出来玩玩。
朱佑樘背着手在边上看,嘴唇微颤,似是在念着行书中的行文,感受那王右军在兰亭悠悠南山的洒脱畅快。
柳乘风把字写完了,朱佑樘捋须道了一个好字,随即又皱眉,手指着几处不足之处,道:“行书重意不重形,你这一处过于牵强附会了,只想着临摹王右军字体的形态,而忘了那洒脱的深意,却是不好。”
柳乘风道:“谢陛下指点。”
朱佑樘微微一笑,道:“朕从前答应过你,要教你行书,你不必谢。你在这囚室里还能静心作书,倒是有几分高雅。”
柳乘风心里说,我这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不过朱佑樘这样解读,柳乘风却没有反驳的意思,微微一笑,看了朱佑樘晦暗的脸色,心里想,只怕这几日,皇上又失眠了,便满是深意地道:“陛下,无论置身何处,首要的是静心,静心才能气和,气和方是养身之道。”
朱佑樘莞尔一笑,道:“这一次,倒是要朕谢谢你的指教了。”
柳乘风连忙摇头,道:“陛下言重。”
朱佑樘捋起袖子,道:“来,拿笔给朕,朕也写一幅兰亭序看看。”说罢接过柳乘风递过来的笔,重新摊上一方白纸,便开始下笔了,柳乘风在边上为他碾磨。这一次,朱佑樘总算静下了心,夜里的时候,那烦躁不安的心情竟是一扫而空,他一心想让柳乘风这门生见识见识自己的能耐,所以一下子将所有烦躁全部忘却,浑然忘我地下笔,那一行行字自上而下写出来,比柳乘风明显高了一筹。
毕竟柳乘风最擅长的是写一些这个时代的前人未曾写过的字,可是说到模仿王右军,却是力有不逮。而朱佑樘不同,他最喜的便是王右军的行书,自学字以来就以王右军为榜样,长年累月下来,这笔力自成体统,别具一格。
一盏茶过后,朱佑樘直起腰,连他自己看了这字都觉得满意了,不由莞尔一笑,道:“如何?”
柳乘风道:“学生自叹不如。”
朱佑樘道:“你也不必灰心冷意,行书作画,不重聪慧,而重在苦练,没有取巧的捷径可走。”
柳乘风道:“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
朱佑樘想了想,觉得这小段子颇为有趣,忙道:“正是如此。”
两个人都十分默契的,没有提及到弹压的事,也没有提及过审的消息,就如一对师生那样侃侃而谈。
朱佑樘坐下,随手翻起柳乘风放在桌案上的几本手抄书,不由笑道:“怎么连女尚书也好?”
女尚书是女子四书之一,一般是身处闺阁的女子拿来看的,可是柳乘风的书桌上却摆了一本,也难怪朱佑樘笑话。
第一百二十七章:皇帝也心烦
柳乘风被朱佑樘取笑,厚脸皮不禁红了一下,这女尚书是那牢头买来的,想必这牢头也不识什么字,市面上的书,大多价格不菲,唯独女子读的书,想必价格低廉一下,那家伙估摸着是在想,反正都是书,当然寻低廉的买。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虽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写的书,却也是倡导忠孝礼义,君君臣臣,夫唱妇随,看一看,倒也能陶冶身心。”
朱佑樘没词了,原本还想取笑一下,这时候立即正色起来,道:“你说得没有错,这是大节大义,倒是朕想岔了。”
他看了柳乘风一眼,含笑道:“朕这几日辗转难眠,总是想着一桩心事。”
柳乘风问:“陛下有什么心事?”
朱佑樘叹了口气:“你认为朕是圣明的天子吗?”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柳乘风措手不及,不过想想,这皇帝倒也有些可怜,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可是心里头还是透着一种不自信。或许因为这一次的打击,对朱佑樘很大,这倒不只是单纯的民变问题,虽然规模不大,可是却动摇了朱佑樘脆弱的信心。
想了想措辞,柳乘风随即道:“陛下,微臣也有个心事。”
朱佑樘道:“你说?”
柳乘风道:“孔圣人犯过错吗?”
朱佑樘呆住了。这句话有点儿大逆不道,圣人之说,流之千古,岂能有错?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史记·孔子世家》中说: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过市之。陛下想想看,圣人也是会犯错的。”
朱佑樘不由咀嚼起这句话,史记中的意思是,卫灵公与夫人同车而坐,而孔子陪坐在次,这个次坐,原本是警卫乘坐的,而孔子却坐在警卫的位置上。这样的做法,可以说与孔子的君臣父子之说完全相悖。孔子提倡的是礼,所谓礼,就是个人遵守自己的规矩,按着周礼的规矩,孔子身为客卿,不应该陪坐在次乘。可是偏偏孔子不但坐了,还招摇过市之,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朱佑樘一向尊儒,被柳乘风这么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想要辩驳,却不知如何下口。
柳乘风含笑道:“孔圣人犯了错,这孔子世家中后尾又说了一句:丑之、去卫。这就是说,圣人幡然醒悟,很快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于是深为厌恶,离开卫国,再不与卫灵公打交道。圣人不是不会犯错,而是能够及时醒悟,并且加以去改正,所以才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陛下也不是没有错误,只是能够时常反省,并加以改正,孔子知错能改从而成圣,陛下知错能改,这圣明二字却又有什么不可以?方才陛下问学生是否圣明天子,微臣以为……”柳乘风侃侃而言,最后看着朱佑樘,诚挚地道:“陛下就是圣明天子,次不掩瑕,陛下做了一百件好事,而犯了一个失误,也仍旧足以成圣。”
朱佑樘听了柳乘风的话,心中豁然开朗,不由莞尔笑道:“都说谢先生善辩,可是以朕观之,柳爱卿也不遑多让。”随即,他板起脸来,道:“可是你说朕犯了错误,那么朕要问,朕错在哪里?”
柳乘风心里咯噔了一下,朱佑樘虽然没有直言民变的事,可是这一句问话,却是无比凶险了。而且这知错能改,若是让皇帝认为是自己治下的锦衣卫调戏良家妇女在先,引发民变,而自己又去弹压,那么要改正,只怕这锦衣卫上下都要倒霉,连自己,也多是人头不保。
柳乘风想了想,正色道:“臣认为陛下的错处是施政失当。”
“哦?施政失当?”敢当着朱佑樘这么说话的人,除了少许胆子大的言官,也只有柳乘风了。朱佑樘看着柳乘风,觉得这个家伙胆子真是不小。
柳乘风道:“正是如此,就比如迎春坊,民间流言,这迎春坊有三害,其一:道门,其二奸商,其三:市井无赖,这三样,微臣开始只是耳闻,此后北镇府司将迎春坊划拨入微臣的百户所辖下,微臣才知道,原来这三害,哪一样都是残暴害民之贼。陛下,迎春坊的码头,连接通州、天津、苏杭的水道,每日的客商来往不断,可是客商到了码头,却有泼皮上前去要平安钱,又有道门去索香火钱,若是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他们便敢当街杀人,害人性命……”
顿了一下,柳乘风继续道:“陛下,试问一下,这样的害民之贼,却无人惩戒,这不是施政失当是什么?微臣到了迎春坊之后,恰好有个客商因为不肯缴纳香火钱而被人活活打死,苦主哭声震天却无人理会,顺天府衙门的差役居然做了瞎子聋子,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微臣身为陛下耳目,岂能坐视?于是严惩了凶手,又命人封锁河堤,不准……”
柳乘风倒是坦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抖露出来。
朱佑樘听得连连皱眉,不由道:“你说的,可当真?”
柳乘风道:“当真。”
“可有铁证?”
铁证……柳乘风想了想,道:“暂时没有。”
朱佑樘不由瞪了他一眼,道:“若真是如此,你这一次倒是情有可原,不过这件事还是让王恕来查吧。”
柳乘风微微一笑,也就点到即止,证据,他倒是有一点,只是还不够确凿,一切等到过审时再说。
至于主审王恕,却是柳乘风现在最担心的,这位吏部尚书大人曾经被自己耍过一次,太子向他索要文章的事,想必以王恕的聪明,只怕已经猜测出这幕后黑手是自己了。这个人,会不会对自己有偏见?
朱佑樘已是站起来,背着手,看到那洞大的天窗,道:“在这里住得习惯吗?若是不习惯,朕让人给你换个大些的囚室,你既然跟着朕学字,也算是朕的门生了,适当照顾一下,也是应该。”
朱佑樘又道:“可是朕有言在先,朕也绝不会包庇于你,这件事实在太大,朕只能秉公办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柳乘风道:“陛下的心意,微臣明白,微臣不怕过审,至于这里,住得倒还习惯,让陛下操心了。”
“嗯。”朱佑樘对柳乘风的回答还算满意,随即打了个哈哈道:“来的时候,朕不觉得困,可是现在,却有些困了,你方才的一番圣人知错则改的道理,很对朕的胃口,好吧,朕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朱佑樘背着手从牢房中走出去,柳乘风走出去相送,那外头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