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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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的好。”出了一会儿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五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甚至于当云梦十五及笄时,将那本应交给唐廷玉的金链和玉锁,送给了云梦。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到,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支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支碧绿如海水的玉箫。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她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蔽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心愿已足。”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
吉时已到。
赵可站在宣王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脸上仿佛自心底深处绽出的满足的笑容。
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姑苏赵府趁混乱之际举家迁往南洋。同年襄阳城破,蒙古水师顺流而下,太师贾似道不得不亲自领兵迎击元军,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贾似道兵败回朝,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在木棉庵被押运官锤杀。蒙古大军南下,围临安城近一年后终于攻入城中,幼帝与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临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图书、大内珍藏,都由海道转运至大都。仍坚守宣城的宣王闻讯,呕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旧人,风流云散。
至元二十六年,蒙古公主阔阔真,由忽必烈大汗赐婚,嫁往遥远的波斯,阔阔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个是临安城陷落时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护送的蒙古水师由生长于江南、熟谙水战与海道的龙君侯统帅,龙君侯其时已封万户长,蒙古军中号为“飞龙将军”。而水手仍旧只能从江南召募。
船队经过旧日东海王出没的那段海面时,水手们明显都紧张起来。龙君侯站在望楼上,远眺东方海面,藏在舱中的蒙古水师,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但是海面上并没有出现飞鱼岛的船,直到船队在南洋占婆港换水之时。
宋亡之后,不少遗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遗民极为集中的地方。船队刚驶入港口,龙君侯便发觉情形不对,港湾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处,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的船队孤悬其中。
龙君侯下令全体戒备,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虑。蒙古水师毕竟不习惯于久住水上,长途航行之后,战斗力已减弱不少,此时若有人来袭,恐怕难以顺利制敌。
南洋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也就在这时,港湾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语,告知他们有人要上船来。一艘小船驶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使得龙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赶到船头迎接。
飘然掠上船头的正是云梦,唐廷玉陪伴在她身边,他们身后跟随着已经成年但仍旧略带稚气的兰儿蕙儿姐妹。
龙君侯望着云梦面纱后那只若隐若现的烈焰凤凰,心中感慨万千。他虽然料到云梦决不会对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这件事袖手旁观,但她真的出现了,仍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
云梦淡淡地说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马,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来,当地住户已经撤走。我知道你们的淡水大约还可以支持三天,不过你最好不要对此存太大的指望,因为我会命人毁掉水箱。”
龙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说道:“我若留下那个公主,你有什么承诺?”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龙少庄主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审时度势。”龙君侯只好苦笑以对。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云梦的条件,究竟是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与云梦兵刃相见?也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云梦看着他说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会让你加水之后安全离开,返程之际也能够安全通过南洋与东海。”
龙君侯断然说道:“好,来人,将后舱的静宜公主带出来!”
兰儿蕙儿扶着静宜公主先跃下小船,云梦两人临走之际,龙君侯在他们身后说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东,宣王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前去祭扫。你若回江东,大汗将封你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旧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视着云梦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则皱了皱眉,但是他们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离他越来越远。原来这一生中,他最接近云梦的时候,竟只有在天目山中那短短一瞬!
龙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对他的副将说道:“这件事一定与占婆国王的纵容脱不了干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调集大军征伐占婆!”
副将低头不语。龙君侯暗自叹了口气,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几次征伐南洋诸国不顺利,认为这是因为南洋气侯太过酷热潮湿,不宜蒙古军队作战,若将投降的宋军水师派来征伐,又担心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蒙古军队鞭长莫及,控制不住而发生哗变,所以已经放弃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准备征伐日本。他们从前未能收服云梦,未能征服这片浩瀚洋面,现在只怕机会更为渺茫。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队离开了占婆港,驶往南方海面。龙君侯站在望楼上,望着远方驶往东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头飘扬的仍是“日出沧海”的大旗,云梦一直没有改换旗号。
两支船队背道而驰,渐渐已望不见踪影,只余下万顷碧波在强烈的阳光下汹涌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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