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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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教训我。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地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他决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密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
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给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是试剑庐日前传来消息说家主黄大家新近铸出的惊魂剑被盗,黄大家本人也因剑成之时精疲力尽而遭暗算,黄家正全力追查凶手和剑的去向;霹雳堂堂主雷万春则在他一个孙子的婚礼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伤,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机会。”
赵鹏并没有猜错。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骚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实看不出唐廷玉会有这样的威胁性。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池对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歌声婉转如空中游丝,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方心愚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他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风流债。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道:“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天机老人一挥手道:“打开水门!”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可能会是云梦,也只能暂时抛开。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云梦身后随着一名容色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小青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云梦淡然答道:“今天不是。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天机老人微微动容:“记得。”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老人默然,过一会儿,才道:“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所以从那以后我再未用火。”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阿红,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梅园中一片静寂,听着天机老人慢慢说道:“好,我答应你。”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阿红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阿红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云梦哂然微笑:“恐怕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昆仑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阿红一生的心愿。”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阿红决然的神情,让凝神注视她们一举一动的赵鹏颇为不安。
阿红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黯,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阿红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黯、毫不起眼的小铁斧。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阿红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绚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天机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阿红即刻跃起,人棒合一,如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天机老人天灵;天机老人回首,使弯弓射天狼式,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阿红的琵琶骨。
阿红虽然蛮勇,毕竟功力与天机老人相去太远,战不多时,已经受伤数处,却只咬牙坚持,决不言退。铁斧再次横削过来时,阿红回棒格挡,同时飞足踢向天机老人下盘;天机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阿红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阿红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阿红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仍然击中了天机老人的右胸,天机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掠,跌入了梅池。阿红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阿红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阿红腕上。过了一会儿,轻轻收回。阿红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洗身换衣,并嘱其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