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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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任臻,轻声道:“我的伤已好地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大雪封山,我们近早动身,回家去,可好?”
“回家?”任臻茫然地想回忆起在拓跋珪口中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却发现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拓跋珪一点头,柔声道:“恩。回我们的故乡——美丽的云中川。那儿有绵延的峻岭,广袤的草原,也有巍峨的城墙,堂皇的楼阁,我们再也不会餐风宿露,苦痛别离。。。”
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任臻也有些神往地一笑:“好啊,那就跟你回家。”
其实天气冷了,山中飞禽走兽亦日渐稀少,林猎户便也收拾行装要与他们一同下山回村,临行前背起一篓腌好的腊肉,手里还捻着那枚小金钿子,美滋滋地盘算能换多少五铢钱。拓跋珪瞟了一眼与任臻勾肩搭背高谈阔论的汉子,好容易才按捺下上涌的杀意——依他的性子,当然是除了那猎户,取回东西才叫永除后患。
可他不想冒险,不想任臻因此疑心,更不想他为他们编织的过去与未来再出现一点波折与阻遏。
任臻走在前面,竭力走地昂首阔步,然而足下微跛,是上战场的时候摔下战车留下的后遗症。拓跋珪赶前几步,挤到任臻身边,不着痕迹地搀住了他,低声道:“靠着我走。”
因这些天湿冷,任臻正在害腿疼,却又绝不愿意显露出一点不如人的病态而苦苦强撑,见状便安心地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挪了过去。
那猎户被挤到一旁,不无艳羡:“我儿子怕都不会这么尽心。”
任臻闻言便坏笑着冲拓跋珪一扬下巴:“傻小子,我就长你十岁,怎么也鼓捣不出你这么大个私生子呀,你真把我当干爹?”
我不把你当干爹,我只想干、你。拓跋珪在心里发狠,表面上还是沉默敦厚的表情,不去搭腔——如此的岁月静好亲密无间,他乐意再装成一副牲畜无害的老实模样,把这段时光再延续地久一些。
下山后途径村庄,拓跋珪暗中打听了魏军的方位,知道营盘距此还有十好几里的路——他能走得,却舍不得任臻七伤八痛地还颠簸受苦,他犹豫再三,还是同意猎户将小金钿给卖了,赁了架破旧的骡车。任臻以前当皇帝的时候都糙地很,现在更是丝毫不嫌,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他在不干不净的车厢里大字一摊,惬意道:“妈啊,这可比用脚走好多了。”
拓跋珪翻了个白眼,受不了地也跳上车,见自己的外袍拔下来铺在地板上,将人抱上去,又拿厚干草给他舒舒服服地垫在背后,任臻老太爷似地任他伺候,那表情别提多欠揍了,直到最后拓跋珪将一顶坠着黑纱的斗笠扣在他脑袋上,他才莫名其妙道:“这是干啥?我躲在车里还见不得人了?”拓跋珪只是小心为上,嘴里则解释道:“大哥,你忘了你是逃兵,当然见不得人。”任臻想了想,忽然拿手蹭了车厢壁角缝隙中的黄泥全给抹上拓跋珪的脸,笑嘻嘻道:“你也是逃犯,也得见不得人。”
拓跋珪无奈地任他荼毒——不管失不失忆,都是个睚眦必报的胚。任臻大功告成,将手掌随手在衣襟上蹭了下,又一拍身边:“你也累了,一起休息。”
拓跋珪心里一软,有意无意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也躺了,让骡自己上路?”
任臻不在意地一摆手:“再请个车把式?”
拓跋珪一哂,此行慎重,他谁也不信任,嘴里却也笑:“可盘缠不够,再当东西就得光着身子上路了。不如大哥给想想办法?”
说到这个,任臻就哑巴了,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他折中地道:“要不。。。你我一人赶一程的车?”
拓跋珪促声一笑,翻身而出,利利落落地坐上辕头——他不敢再耽搁了。
一路平静,虽还不是万径人踪灭的严寒冬日,但寻常百姓大都已经储够了过冬的食粮,在家猫冬了。他们顺顺当当地通过了晋军设在郊野的一处小关卡,眼看就要出了晋军的势力范围之际,羊肠小道上忽然车马粼粼,迎面驰来一队人马,簇拥着中间那驾青缨华盖车,厚重的锦绣车帘遮地严严实实,军容严整,一丝异响也无。
拓跋珪头皮一麻,心跳地几乎要破喉而出——东晋北府军!这村野荒郊的,车里会是何人?!
无论是谁,都是大麻烦!他不敢再想下去,忙带着驴车避到路旁,真像个庄稼汉土包子一样跳下车来,袖着手瑟缩地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死死地盯着眼下的路面,一只只马蹄踏过,一道道身影闪过,训练有素的北府精兵,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根本不会注意到旁边这灰扑扑的蝼蚁一般的路人。
然而就在拓跋珪松下一口气之前,沉郁的楠木车轮忽然在眼前嘎然而止,而后头顶有一道清朗男音透过锦缎车帘清晰无比地传送出来:“立冬将到,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屯食过冬至,这位小哥,却往何处去?”
拓跋珪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与东晋最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四目相对,而几乎是瞬间,他便意思到了这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人是谁——谢玄!他如今一人秉政权倾朝野,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他调动麻木的舌头,如同一个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磕磕巴巴地禀道:“大大大人,俺大哥得了急症,凶险的很,不不不得得不到前面村庄去找那个专看疑难杂症的赤脚大仙——”
谢玄掀起帘角,整张脸都埋在丰厚的玄狐毛领中,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清亮深邃的一双眼眸,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看似寻常的脏兮兮的男人——显而易见,他不是汉人。然而当今乱世五胡杂处,汉人聚居处出现个把胡人太正常不过,这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的目光顺势移到了那辆破烂驴车上,似又隐隐想起了心中早该尘封的一段往事,谢玄微一颦眉,抬起下巴问道:“你那大哥便在车里?”眼波流转,他轻声细气却又不容拒绝地道:“请他出来一见。”
拓跋珪飞快地四下一扫,知道今日自己单枪匹马,绝无硬闯突围的可能——若是从前任臻没落得残疾,身手还在,两人倒是可以携手一搏,如今。。。不提也罢。
拓跋珪暗中一咬牙,心一横,当真掀开帐子,探头对任臻道:“大哥,莫怕,出来见一见这位贵人。”
老子怕个毛啊!任臻莫名其妙,却猛然想起如今兄弟二人还是逃犯,不能教人中途逮着的。方才他那声音都带着点轻颤,可见是真有些惧怕的。。。原来这臭小子也会怕啊!
任臻一下子涌上了一种做人大哥的自觉——他可得保护好他这孝顺无比的弟弟!想到这任臻果然往前一蹭,从车厢了冒出一颗脑袋来,转向华车上的谢玄。
谢玄皱眉:“为何面覆黑纱?”
拓跋珪忙在旁解释道:“俺大哥患的是蚰蜒疹,见不得风,满脸红肿流脓的也恐吓坏了人。”
谢玄一愣,想到豫北山区之人在换季之时确有人染上这种要命的症候,治疗不当,还有可能溃烂至死。
心中纵是疑云未散,却不好耽误人看病救命,谢玄若有所思地最后看了一眼木头似地杵在风中的任臻——若是他,纵使时移世易,他二人。。。情怀不再,也做不到对面相逢应不识,如此地无动于衷、云淡风气罢。
建康城内,已经初现乱相,朝中那些人抵御外侮不在行,争权夺势倒是争先恐后,他怕是须得动身回京,再也不能强留此处——或许两人,真的注定今生不复相见。
谢玄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随手放下了车帘,缓缓地靠上车壁,心中五味纷杂,闷痛不已。
车队再次驶动,任臻却不知怎的,并没有坐回去,而是伸着脖子,呆怔一般地望着缓缓驰离的马车,直到荒烟蔓草完全淹没了最后的背影。
刘裕淡淡地扫了一眼谢玄右手中的物事,便见一贯冷静自持的谢玄猛一握拳,将那小小的一点金光化做齑粉,猛地一掌击案:“拓跋珪!”
刘裕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出一言——这枚束发的雕龙金钿子虽小,却很显然不是乡野之物,怎会由村人手中得来,内外一想,便不难猜出这东西的由来。幸而他被谢玄整治,这些天军中事务不管大小都不管不问,倒也避嫌地很。他想了想,很诚恳地建议道:“末将这就派人去追?”
追?魏军一直对主帅失踪秘而不宣,就地扎营固守不出,距此不过二十里的距离,若拓跋珪真已挟持任臻回归魏营,如今大半日过去,北府军就是胁下生翅也赶不上了,总不能当真发动总攻,冲到数万魏军步骑中去抢人吧?这全然就是一句废话!谢玄狠狠地抬眼瞪向刘裕,面色阴沉地可怕。
刘裕浑然不决似地低着头,心里却对谢玄如今气到失态而感到些微的快意——时也命也,能奈若何?何况他早已遥遥授意留在建康的亲信明里暗里折腾出了不少风波是非,现在谢玄是不得不离营回京,处理平息相关事宜——若非如此迫在眉睫,这位高高在上的谢都督谢太傅又怎会愿意放他出来,交还兵权?
“不、必、了。”谢玄咬牙,他深吸一口气,仍然耐不住周身的轻颤:如果那是任臻,他怎么能当真对他视若无睹,相逢陌路?
他曾经说过两人之间只能是生死之交,岂有他哉;他也认定了退而相望是彼此最好的结局,然而事到如今他为何还是如此冲动如此愚昧如此执念地要千里追来!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情衷如愿,只有他与他,此生此世,注定不能。
他明明都知道,为何却还是如此地痛彻心扉。
谢玄微一踉跄,却有一只厚实的手掌穿过他飘散的黑发稳稳地兜住了他的肩膊,撑着他一步步地走出了大帐,刘裕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的在头顶响彻:“谢公身系我朝根基,万民福祉,千万要保重贵体。”
外面迎接他的是早已整装待发的北府卫队,麾中一杆绣着描金“晋”字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高高飘扬。
是,他是东晋太傅,是北府标杆,是国朝旗帜,木秀于林,无风可摧。
独独不能是谢玄本人。
谢玄稳步登车,缓缓落座,帘外是一排排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将领,皆俯身抱拳,高声齐道:“恭送谢公!”
千里冰原上,出现了一条蜿蜒的长龙,细细一看,星旗电戟大纛高牙之下掩映着的正是远征归途的北魏军队,行军数十日,如今终于即将抵达平城,就是平日里由魏帝亲将、最军容严整的北魏精骑都爆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与骚动——终于回家了!等待凯旋将士们的将是醇酒佳肴美女与加官进爵的赏赐!
贺兰隽策马赶上那台华丽壮阔的六辔皇车,并不敢并驾齐驱,只在后旁小声禀道:“皇上,吉时将至,可以入城了——文武百官都已经准备好恭迎圣驾了。”
拓跋珪掀开车帘,眼风略略一扫,便一点头,沉声道:“整一整队,三军进城!”
贺兰隽得令退下,拓跋珪变脸一样挂上另一幅笑容,转头柔声道:“大哥,我们到家了。”
任臻本是袖着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眼皮也不抬一下,惫懒地道:“是你家。”
拓跋珪苦笑道:“大哥莫再生气了,先前流落在外,敌我不明,你又身受重伤,丧失记忆,我才不得已隐瞒身份。该交待该解释该道歉的,这一路我都已经同你说过了。”
任臻终于睁开了阗黑的双眸,望向拓跋珪:“我怎知你这一次是不是也在骗我?横竖你总有这许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