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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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知县皱着眉头看看那封汗渍斑斑、臭气熏人的书信,一脸嫌恶地吩咐杨三瘦:“打开!”
杨三瘦屏着呼吸,将那封信展开,向胡知县面前一举,胡知县便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来,迎风一抖,掩在口鼻之前。
杨夫人听说这是丈夫的遗书,也不禁大为动容,不禁走上前去,对胡知县道:“哥哥,信上说些什么?”
叶小天一听杨夫人对胡知县的称呼,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的涌泉穴一直冲到了头顶的百会穴,全身都冷嗖嗖的,头发梢儿都竖了起来:“哥哥?这靖州知县竟然是杨夫人的哥哥!”
叶小天万万没有想到,他如今最大的安全凭仗居然就是杨夫人的兄长,这可糟了!叶小天心如石火,急急盘算:“这杨夫人恨那妾生女入骨,必不肯分家产给她,若是横下心想整我,她这亲哥哥岂能不帮她,这些靖州士绅又有谁会为我这个外乡人而去得罪当地的官员?
如果杨夫人迫于舆论,不想当众撕破脸皮,纵然答应分家产给这小娘子,也必恨我入骨,在这知县的地盘上,他们若想无声无息地弄死我一个外乡人,岂不是易如反掌啊。这……”
叶小天又惊又怕,目光慌乱四顾,突然定在满脸悲愤之色的俏丽女子脸上……
胡知县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抖开,用两根手指挟着手帕堵着鼻孔,正在看杨三瘦举着的那封书信。叶小天看见那女子,突然情急智生,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老大人,这信中是说……”
叶小天方才取出书信时还没有说破谜底,就想等着这胡知县看了信,来个大反转,那样很有一种戏剧化的效果,他在京里时常蹭戏看,算是一个小小戏迷,这也算是他的一个恶趣味。
如今眼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居然是杨夫人的亲哥哥,他可不敢再装腔作势了。不过,真话还是不能说的,那是拿生命在冒险,于是顷刻之间,叶小天就想出了一个弥天大谎。
从来没有一个人一生中从未说过一句谎话。叶小天自然也说过许多谎,他对上司说过,对同僚说过,对父母兄长说过,对犯官们也说过,有善意的谎言,也有恶意的谎言。
但是他以前说过的谎,从来没有一个会像今天所说的这个谎这么重要,因为它是救命的谎言,而且以前说过的谎,从无一个如此完美、如此合理、如此无耻,甚而就此影响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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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真实的谎言
“……有人说,狱卒和犯人就像狼和羊,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产生友情,扯淡嘛!是人就有感情,狱卒怎么了?狱卒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亲朋好友啊!”
叶小天仿佛又回到了刑部大牢,正在振振有词地给犯官们洗脑,给狱卒们正名:“杨大人三年前入狱,小天我也是三年前做的狱卒,从那时起,杨大人便时常教我起卦、教我做人的道理。
‘眼为田宅主其宫,清秀分明一样同。若是阴阳枯骨露,父母家财总是空’,这就是杨大人教我背的《麻衣相术》里的一首卦辞。这个暂且不谈。总之杨大人是很欣赏我的,他还说我相貌不凡,一生富贵。”
叶小天道:“那天,朝廷降旨,杨大人要于次日问斩,我就为杨大人打了几角酒,要了几道下酒的小菜,当时牢里头很黑,外面还下着雨,我点了一根蜡烛,烛光下,杨大人泪流不止……”
胡县令、杨夫人、三瘦大总管以及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愣愣地听他说着,叶小天那小嘴吧吧吧的语速极快,他们根本插不上嘴。叶小天就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非常投入地表演着。
叶小天脸上现出悲戚之色,黯然道:“杨大人说:‘小天啊,老夫入狱三年,旧友皆然不见,亲人也是无踪,唯有你,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了,老夫临终之际,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就是我的女儿,老夫把她托付给你,可好?’”
听到“入狱三年,旧友皆然不见,亲人也是无踪”时,杨夫人的脸颊热了一下,羞愧地低下头去,但是她的头刚刚低下,听到后面一句,就猛地又抬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似乎听到后颈的骨节都咔吧一响。
堂上院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当……当当当当当……”
一只锁呐在地上弹动了几下,那是墙角吹锁呐的乐师失手掉落的,一个念经的大和尚举起铜钹蹭了蹭光头,左顾右盼。那清丽无双的女子本来正垂泪不止,此时却瞪大一双迷离的泪眼,看着叶小天错愕不已。
叶小天幽幽一声长叹,仰起头来道:“小天我出身卑贱,家境贫寒,自然是配不上杨家贵女的,可杨大人说,经此一劫,他已勘破世事,觉得什么大富之家,都不如做一个太平人家的好……”
叶小天越说越动情,再低头时,眸中已是泪光隐隐,他被自己编出来的瞎话感动了。
杨霖素来夫妻不和,而且很清楚妻子对爱女的嫌恶,知道只要他一死,夫人必然会虐待爱女。而叶小天呢,杨霖则对他赏识有加。
叶小天对杨霖有恩,痴迷相术的杨霖又相信叶小天会一生太平富贵,那么……,杨霖在临终之际,鉴于家中情形,做出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决定,也就合乎情理了。
叶小天望向胡县令,沉声道:“杨大人……啊不!我的岳父大人在信上还说,要令小天接了娘子与岳母一并回京,以竭诚奉养。岳父大人临终之际,最担心的就是家门不合,以致遗人笑柄啊!”
叶小天加这一句,无非是想到若只带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离开,她牵挂老娘,不免要终日以泪洗面,说不定还要对自己心生怨尤,不如把她老娘一并接走,家里再穷也不差多一个妇人的口粮。
胡县令低头看看遗书,再抬头看看叶小天,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有颌下的胡须瑟瑟发抖。
叶小天心道:“老家伙,我让步了,我可已经让步了,我连五百两银子都不要了,还要把你们的眼中钉带走,你可不要欺人太甚,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胡知县想着书信上的内容,再想想叶小天说过的话,看着叶小天一脸坦然的神情,只觉得无比荒诞,心思都有些混乱了,这个小子怎么就能瞪着眼睛编瞎话儿,还能说的这么情真意切?
否认他说的话,顺手撕掉这封信么?倒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一来,旁人难免心生猜忌,相信了叶小天的话,对自己的官声大大不利。
如果是涉及到分割家产,那就豁出去毁信杀人,旁人些许风言风语也顾不得理会了。但是现在叶小天什么都不要,还替他顺手解决了眼中钉的问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胡知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微笑着收起书信,往袖筒里一塞,从容说道:“信中果然是这么说的,以老夫看来,此举着实有些荒唐。然则妹婿一向率性,也难怪他会有此决定。既是妹婿临终之际,老夫又怎好违逆?三瘦啊,你去把小姐请来。”
叶小天的嘴角刚刚逸出一丝笑容,马上就像窗棂上的霜花一般冻结了:“小姐?小姐不就在眼前儿么,还要去哪里请小姐?”
叶小天急急扭头看向那位五花大绑的俏丽女子,那女子也正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骇然看着他,只是她的容颜太过柔媚,即便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依旧透着楚楚可怜的韵致。
叶小天心里一阵迷糊:“这……这究竟什么情况?”
……
杨夫人听到这样稀奇的遗命,立即愤怒地道:“哥哥,此事着实不妥,他定是老糊涂了才做出这样遗言,妹子对此不同……”
胡县令脸色一沉,喝道:“我不只是你的大哥,也是靖州县令!现在我不是以你大哥的身份干涉你的家事,而是以靖州县令的身份处断一桩公案,你不必多言!”
胡县令心里真是有点不高兴了,这样处理不是很好吗?这个妹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杨霖遗嘱上说的清楚,要以一套宅子、五十亩上好水田以及城南的一处店铺分割给爱女。哼哼,这个杨霖,还以为已入狱三年的他,在这个家里依旧一言九鼎?
现如今叶小天给他搭了个顺风梯子,何不趁机走下去,难道非要逼得这个姓叶的小子狗急跳墙,当众说出遗嘱真相,令大家都难堪?妇道人家,不可理喻!
杨夫人很少见兄长对她如此声色俱厉,虽然一肚子的不情愿,吃他一顿训斥,心中一凛,一时竟也不敢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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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蹒跚地走进了院子,圆圆的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像一只可爱的红苹果。小手被一个面相不善的老妈子攥着,怯生生地迈着步子。
女娃儿发结两束,扎成朝天小辫儿,婉兮娈兮,总角丱兮,瞧来甚是可爱。身上穿一件各色布料拼凑而成的水田衣,就像一条色彩艳丽的袈裟,愈发显得天真烂漫。
小丫头的前额系了一条细细的白绫带子,腰里也扎了一条白带子,看来是在守孝,她怯怯地看着满院子的人,忽然看到那个五花大绑、柔婉如水的女子,登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一把挣脱那老妈子的手,蹒跚地跑过去,抱住那女子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你们这些大坏蛋,快放开我妈妈!”
小丫头怕极了,自从她和娘亲被赶出杨府,在巷角那方荒凉的小院落里相依为命,就再未与娘亲分离过。谁知昨儿杨府却突然来了两个凶巴巴的老妈子,硬是把她掳回了杨府。
她们说她的爹爹死了,还给她系上白色的腰带让她戴孝,又说她的娘亲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妾,不配给老爷戴孝,她一个人在杨家大宅里好生害怕,现在终于见到她的娘亲了。
“遥遥,遥遥……”
水舞看到女儿,登时泪如雨下,她双臂被反缚着,只好蹲下来,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的小脸蛋。女儿流泪,她也在流泪,两个人的泪水沾满了彼此的脸颊,许多吊唁的宾客看了,都不忍地扭过头去。
叶小天的眼睛瞪得比牛都大:“杨家大小姐……杨家大小姐……居然才这么大?杨霖那个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他的女儿居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儿!”
叶小天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几下,在心底里悲愤地呐喊:“我怎么会想到一个白发老头儿的宝贝女儿才三四岁呢?这么往前一算,他入狱的时候这丫头顶多也就一岁,聪明伶俐个屁、俊俏可爱个屁啊!”
其实南北各地,女儿家十三四岁嫁人的事情比比皆是,南方这种情况尤其多见,而纳妾的话,纳一及笄少女为妾,更是士大夫们非常热衷的事儿,叶小天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杨霖那老家伙岁数实在太大了些,而且他在牢里都关了三年了,所以叶小天的思维便走入了误区,以为杨霖这妾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纳的,见到容貌尚显稚嫩的水舞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