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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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道昆出了那么毒的主意,汪道贯搅和了那么大一场风雨之后,竟把他撂在这顶缸!难道这就是他敲人饭碗,破家灭门的报应?
偏偏在这个时候,汪尚宁扭过头来。对他和蔼地笑了笑:“你既是代表南明来的,就安心坐吧。”
坐就坐。反正这些天来我见过的大风大浪已经很不少了!
汪小秀才一发狠,就这么直截了当坐了下来。而那边厢一直在往这里看的叶大县尊,却在心里帮他捏了一把汗。汪孚林能够成为汪道昆的代理人,叶钧耀心里当然窃喜,一个劲欣慰自己没看错人。再加上事先汪孚林和自己通了气,一想到自己是在座这么多人中,寥寥几个知道那个消息的人,他的腰杆更是挺得笔直,对于其他几个知县明着吹捧,暗里讽刺的唇枪舌剑,他竟是若无其事全都扛了过去。可问题是这样的大场面,汪孚林撑得过吗?
“段府尊到!”
随着这个响亮的声音,县令也好,乡宦也好,每一个人全都随之站起身来。这种场合,县令们可免去折节屈膝的礼数,和乡宦一样行揖礼。而乡宦们无论从前当过多大的官,如今既是赋闲在家,无不客客气气称呼知府大人一声府尊。而段朝宗依旧和从前一样,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微微颔首算作是还礼之后,又抬手先请众人坐,继而自己方才在主位上施施然坐了下来。
“近来的夏税纷争愈演愈烈,堆在本府案台上的各式文书摞得老高,所以,本府今天不得不把徽州府六县县令齐召于此,又请来了各位老先生同商大事。”说到这里,段朝宗的目光瞥见了鹤立鸡群的汪孚林,顿时有些卡壳。
不论从年纪资历来看,汪孚林杵在这里都是极其不合适的,可他代表的是南明先生汪道昆,而且根据他刚刚得来的消息,那个原本还只是不可忽视的汪道昆,现在已经变成了绝对要重视。更何况,南京那边的关节,是汪道昆打通的,他得记人情!
不止是段朝宗说到老先生三个字,看到汪孚林有些不自在,那些乡宦拿眼睛去斜睨汪孚林的时候,心里也全都不是滋味。自己苦读多年科场搏杀,结果官场沉浮了一阵子后,就不得不黯然返乡当个太平乡宦,如今怎么和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平起平坐……不,人家位置还比自己高!
汪孚林感觉到那些针扎一般的目光,干脆垂下眼睑不去多想,好在段朝宗须臾就又继续开讲,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地规劝众人发挥乡宦的模范带头作用,回去号召乡民放下对抗心理。可当他刚刚把话说完,心里本就不得劲的陈天祥便干咳了一声。
“府尊此言,我等并不是不想遵从,可问题是如今外头传言沸沸扬扬,说是独派歙县的丝绢夏税要均平派到徽州府所有六县,这根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事!要知道,当初歙县多负担这几千匹丝绢,并不是凭空,而是因为洪武年间定制的时候,查出歙县亏欠了赋税!当年朝廷可不像现在这样宽容,作为惩罚,这一笔丝绢就独派到了歙县头上。这是太祖爷爷定下的祖制,如今要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陈天祥一边说一边射过来的两道示威目光有如实质,汪孚林暗自腹诽,又不是我要改丝绢夏税,你怎么不去找旁边那位汪老太爷?他正这么想,身边这位之前他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汪老太爷,终于开了口。
“祖制?大明会典之中。徽州府每年额定要解送的夏税秋粮之中。什么时候说过丝绢夏税独派歙县?这分明是这么多年以来。府衙之中那些书吏和你们五县串通好了,以祖制旧例为名,把这笔丝绢全都压在我歙县子民头上!除了你说的所谓旧例,可有任何条规为证?”
汪尚宁虽说年纪大了,可此时厉声开口,竟是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显然,曾经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和只当过一任县令的陈天祥相比。那威势自然不止超过一筹。而他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眼角余光瞥向了汪孚林。见小秀才只低着头不说话,他登时有些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恼火。
陈六甲那个蠢货,还有程文烈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两面派,早知道他们不顶用,他就该对这个汪孚林更重视一些!如果帅嘉谟落入了府衙舒推官之手,最好再闹出点误伤误杀之类的勾当,那时候,歙县这边再闹起来。就是占住了道理,比五县那边所谓的先发制人更能够站得住脚。而且又可以把汪道昆和帅嘉谟二人死死捆绑在一起。这样他可以置身事外。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大把年纪还带头上去死拼!
可恨汪道昆,抛出个族侄当代理,自己竟然连面都不露!
汪尚宁打头,歙县乡宦人数比不上其他五县加在一块,声势上却不会弱了,当下大堂上唇枪舌剑飞来飞去,汪孚林干脆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时不时还在心里评判一下这些老先生的战斗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直接把矛头转向了他。
“汪小相公既然是代表南明先生来的,莫非就一直坐着看?”
“哦,说我吗?”汪孚林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见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腼腆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南明先生在信上嘱咐我,只是因为他不太方便出席,所以才让我代替他来。我要当好他的眼睛,当好他的耳朵,多听多看少说,因为歙县这么多乡宦,大家集思广益之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自然服从大局。而其他五县也有很多识大体的有识之士,想必不会让府尊难做。”
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别说刚刚把矛头对准汪小秀才的那人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四处不着力,五县那些乡宦也好,歙县以汪尚宁为首的这些乡宦也好,全都暗自大骂汪孚林转述的汪道昆这话说得两面光,简直是在他们身上贴了不知分寸的标签!而徽州知府段朝宗一直以来略显晦暗的脸色,这会儿也稍稍多了几分光彩。
至于叶钧耀,则是在前后左右都是敌对势力县令的情况下,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就担心汪孚林和从前那样耍无赖,又或者突然诘问放大招。毕竟这堆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来二去让人记仇,那就得不偿失了。
汪尚宁就算再好的耐性,此时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眉头一皱,倚老卖老地说道:“孚林,就算南明是那样嘱咐你的,可今天是府尊召我等商议,你只看只听不说,让府尊如何决断?”
尽管早知道汪尚宁不会放过这机会,可这会儿人真的找上来,汪孚林还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往这位老人身上瞥了一眼。紧跟着,他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南明先生没吩咐过,可汪老先生既然一定要我说,那我就只好随便说说。陈老先生刚刚说,这笔夏税丝绢是因为惩罚歙县曾经拖欠过的赋税,这才被征派下来的,不论此事真假,如今夏税解运在即,咱们徽州一府六县突如其来一闹,今年夏税恐怕又要出岔子,会不会又引来什么大麻烦?”
段朝宗原本还担心汪孚林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此时登时心中大喜。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叩扶手,身边一个随从立刻会意退下。果然,接下来歙县也好,其他五县也好,立刻有乡宦对汪孚林这样的言语冷嘲热讽。就在这又是一片乱糟糟的氛围之中,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府尊,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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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真正的权威和权势!(第三更)
大堂中瞬息之间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亲随从门外一溜烟跑了进来。到了近前时,他却有些顾忌地扫了一眼众多县令和乡宦。
段朝宗见此情景,不禁沉下脸喝道:“有什么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各县这些闹事的乡民全都齐集到府衙前头来了?”
被段朝宗指桑骂槐这么一戳,堂上县令也好,乡宦也好,顿时都心里咯噔一下。众多人都在心里琢磨着过犹不及,别是下头人不听指挥乱闹一气。而那个起头犹犹豫豫的亲随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从怀里拿出一份公文,双手呈递了上去:“启禀府尊,是刚刚送到承发房的南京户部文书。”
这夏税的节骨眼上,南京户部突然来了公文,堂上顿时嗡嗡嗡一片议论声,不少相识的人都在彼此交头接耳。而以汪孚林的年纪,再加上这会儿的位置,他不可能去和左右前后任何一个人交换意见,再加上他刚刚不合时宜的发言,因此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巴不得别人不注意自己。看到段府尊展开了那一份经由府衙承发房盖章表示收入的公文,继而眉头紧锁,最后愤怒地把这东西往扶手上一敲,他就定心了。
“就和汪孚林刚刚说得一样,你们只知道闹,却就没看到祸事从天上砸了下来!”
段朝宗痛心疾首地把公文丢给了旁边一个亲随,那亲随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接住。而段朝宗这会儿就怒声喝道:“一个个都好好看看。这南京户部的公文上都写了些什么!”
第一个接了东西在手的。赫然是在场人中,昔日官阶最高的汪尚宁。不管是他在云南布政使的任上,还是在南赣巡抚那会儿,段朝宗这样的知府来见时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如今他却在别人的管辖之下,就是条地头蛇也得给强龙几分面子。所以,他虽说对段朝宗的口气有些不满,还是不得不先低头看公文上的字。奈何他实在是年纪大了。在家有人帮忙读,这会儿眯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究只能看个影影绰绰。
当下他举目四顾,见旁边坐着个眼力应该最好的小秀才,便开口问道:“孚林,可能替我读一读?”
汪孚林先是一愣,正想开口说什么,主位上的段朝宗突然开口说道:“本府也气糊涂了。孚林,干脆你念出来给所有人都听听。”
怎么又是我……我还准备躲清闲的!还有,府尊你什么时候也熟络到省略姓氏直呼我名字了!
可人家知府都开口吩咐了。汪孚林不得不站起身来,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始读公文。他就很不理解。这种上通下达的公文,要的是实用,可不知道哪个官儿写的,竟然动不动就来个对仗,还夹杂着修辞特别华美的骈文,读半天都没入正题,简直令人蛋疼。于是,他突然半截停了下来,扫了一眼竖起耳朵听的众人,这才一目十行往下找寻重点,随即一下子跳掉一大堆啰啰嗦嗦的,直接念出了要紧地方。
这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公文,主题很简单,今年南直隶诸多府县中,谁拖欠夏税最厉害,解运最不及时,那么不好意思,因为几个原本承担白粮赋役的府县遭了灾,这没办法完成的白粮负担,就会分派到那些没能完成今年夏税指标的府县头上!
轰——
尽管刚刚汪孚林突然皱眉停下,随即跳读公文的举动,一度让很多从前在任上也醉心于雕琢公文修辞的乡宦很是不满,可听到这最终的主题,他们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哪里还有工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