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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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见素问:“吉少尹怎么了?”
韦谔便将送饼之事说了一遍。韦见素听得连连叹气:“吉少尹并非睹物生悲。”
韦谔问:“那又是为什么?”
韦见素直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断黑了,月亮升上了树梢,“难得我今日得空,把你兄弟们都叫出来,咱们一家人在凉亭里用饭,赏月吃饼,团团圆圆。”
韦谔道:“今日才十三呢,后天才是中秋。”
韦见素道:“后天我还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说。今儿个就当提前聚一聚,反正是自家人,不差这一两天。”
韦谔便命家仆将大桌搬到凉亭中,几房兄弟全叫出来,连同韦见素夫人、如夫人等,总共有十五六个人,满满地挤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自从离京西行,全家一直是凄风苦雨愁云惨雾,这会儿终于有了点欢喜的气氛。饭后摆上月饼茶点,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把这两个月来的惨淡全都抛到了脑后。
刘娘子坐在韦谔身边,悄悄道:“有家人在一起就是热闹,什么烦恼都忘了。那吉少尹要是也像咱们一样有家人亲友相伴,就不会如此愁闷不乐了。”
韦谔道:“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他叫出来,跟着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怕丫鬟不顶事,自己起身去向父亲请示离席。韦见素听后道:“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有事要告诉吉少尹。”
二人暂且离席,由韦谔掌灯,同往客舍院中去。到了菡玉住处,屋里却没有人。韦谔叫过家仆来问:“吉少尹呢?”
家仆指了指园子里黑黢黢的树丛:“少尹在假山那边赏月。”
韦谔心说:他那样子,还有心情赏月?顺着家仆所指方向穿过曲折小径而去,一边放低灯笼对韦见素道:“爹,小心脚下。”刚说完,路旁树丛里忽然传来悉索之声,韦谔吃了一惊,以为有蛇虫,举起灯笼往那边照去。那声音愈发大了,急匆匆地往另一边窜走。韦谔隐约看到有人影,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快出来!”
不一会儿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却是家中仆役,一男一女,都是低垂了头满面通红。韦谔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略有窘意,沉声斥道:“现在蛇虫正是最毒的时候,大晚上的别到处乱跑。还不快去做事!”
那两人唯唯退下。韦谔侧耳细听了一阵,四周静悄悄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远传来一阵阵喧闹欢笑声,也被树丛隔碎。他朝假山那边唤了一声:“吉少尹?”并没有人应,便掌灯绕过假山去。
蜀地湿热,草木繁茂,月光下也是漆黑一片,石子铺就的小径如一条灰白的细线,蜿蜒伸至水塘边。明月映在水中,风过波纹一荡,便荡出满池细碎银光。菡玉就坐在池边的假山脚下,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身上只着中衣,外袍脱了铺在身下。她应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外袍上星星点点落满了树叶,发上、肩上也有,人却是一动不动,远看时只见昏暗的剪影,仿佛只是石丛中一尊雕塑。
韦谔上前道:“少尹,你怎么坐在地下?石头上冷,小心着凉。”伸手去拉她胳膊,她的手臂不知怎么一绕,就从他手里溜了出去,叫他抓了个空。定睛去看,她还是刚刚那副模样,倚着石头定定的不动。
韦见素悄悄扯住他袖子,冲他摇了摇头。韦谔忽地想起杨昭下葬时的情景,伸出去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路上想好邀她同入家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韦见素问:“少尹,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听说是你师兄,不知是否属实?”
菡玉这才有了动静,抬起头来看他俩,点了点头。
韦见素道:“昨日灵武使者至蜀,带来消息说郭李二位大夫将兵五万,上月末也已抵达灵武郡。”
菡玉眉头微微皱起。韦见素顿了一顿,方解释道:“太子已在灵武即皇帝位,改元至德。”
菡玉不说话,倒是韦谔大吃一惊:“什么?太子即皇帝位?陛下还好好的呢,他怎么就即位了?”
韦见素道:“从马嵬驿出发时陛下就曾宣旨要传位给太子,太子未受。如今四海分崩,太子毕竟不如皇帝名正,即位也是为了聚拢人心。”
当日马嵬兵变,杨氏一门伏诛,出发时父老遮道请留,皇帝命太子留后宣慰,就此与皇帝分道扬镳,一路南下至蜀,一路北上至朔方。其间音讯不通,皇帝还曾下制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统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正式将光复江山的重任交给他。一直到昨日灵武来使,才知道太子其实已经即位。
韦谔顿足道:“我真是糊涂!还真以为……唉,竟是做了别人棋子,还害少尹变成这副模样!”
韦见素道:“太子也是为社稷计。陛下听到消息也觉欣慰,赞太子应天顺人,准备下制改称太上皇。今日我在宫中就是为了这事,再过一两日制书便会颁下。”
韦谔赌气道:“都称帝改元了,郭子仪等人也都去归附,陛下还能说不好么?”
韦见素沉下脸来:“如今太子已是一国之君,是你我的君主,除效忠外不可有他念。”
韦谔讷讷道:“我自然知道要一心效忠,但感叹一下自己做错的事也不行么?”
韦见素叹道:“是非对错哪像黑白那般泾渭分明。”
韦谔道:“儿子就是一根直肠子,以为对错就是泾渭分明,才会叫人当傻子一样愚弄。”
韦见素无奈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回头去看菡玉,还担心这番话又要勾起她的伤心事,却见她神色淡然面无表情,好似全不曾听到他们的话一般。
韦见素弯下腰去道:“少尹,陛下有意让我和房尚书等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不日就将出发。少尹可愿同行?”
菡玉仍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着池上波光,又如来时一般化作一尊泥塑。
韦谔道:“爹,你怎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走出去几步,想菡玉应该听不见了,才小声问:“爹,故相因太子而死,你干吗还要让少尹去灵武?不是徒惹他伤心。”
韦见素道:“太子如今已经身登大宝,吉少尹生性刚正,心里头那杆秤还是摆得平的,不会因私而对至尊生怨。”
韦谔道:“平素里这样说我是相信,但你看他现在……”
韦见素叹道:“你媳妇说得对,吉少尹就是因为没有家人在侧,才会如此悲伤难抑失魂落魄。小二,我知道你心中有愧想尽力弥补,但咱们毕竟是外人。我从前听说少尹与他师兄感情深厚,年初时还曾去常山投奔过,希望师兄弟见了面能帮着他恢复。”
韦谔道:“那就让他只见师兄,不见太子。反正以前的朝臣现在也不剩几个,太子说不定都把他忘了。我就担心他见了以前的人又要触景伤情。”
韦见素道:“你以为他在这里就不触景伤情了么?剑南本是故相领地。”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树丛里那对男女以为没有人了,又偷偷溜出来,坐在池边头挨头说着悄悄话。男子说:“我对你的心意就像这天上的满月,亮如明镜,天地可鉴。”
女子笑道:“今天才十三,可惜离满月还缺了那么一小块。”
男子道:“月满则亏,那就让我的心意像这没圆的月亮,一日比一日更满。”
女子谑道:“是啊,月满则亏,过几天就一日比一日缺下去了。”
男子道:“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只留天上一轮明月,遥遥照见地上一对有情人。
菡玉抬头看着月亮,边缘缺了一小块,仿若玉盘堕地摔折了那一片去。十三,又是十三了,离满月只两天,只那边缘细细的一线,然而终究是缺了。她曾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她真到了成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月亮缺了,还会再圆的,却不知他们的时间已停驻在哪一晚,永远地缺了那一小块,不会再圆了。
〇二·月泣
三日后皇帝下制,从今后改制敕为诰令,臣工表疏中皆称太上皇,军国大事都先听候嗣皇帝处置,再奏报上皇知;克复上京后,上皇将不再干预政事。制书下后又两日,上皇临轩,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器和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三人俱知政事,此番前去灵武,上皇身边几乎就只剩原来宫中的禁卫、内侍和成都地方官员了。
韦见素等人十八日自成都出发,途经茂州、岷州、原州而至灵武。传国宝册非同小可,众人唯恐有失,一路行走十分缓慢,日行不过五六十里。走了将近一个月,刚到渭州,前方驿路有消息传来,新帝准备南幸顺化、彭原,韦见素等转而东向,前往顺化。顺化在京畿西北不出五百里,彭原更近,叛军却力不可及。
安禄山本患有眼疾,起兵以来日益严重,几尽失明。眼神不利落,便当真变得鼠目寸光,稍进则喜,稍退则馁。占据洛阳后便志骄意满,自顾做起皇帝梦,攻陷西京后更加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只想多尝尝当皇帝的乐子,根本不管日后何为。其麾下胡人将领也都粗猛无远略,攻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沉湎声色,再无西进之图,才使得上皇仓皇之间也能安然抵达成都,新帝也北上无阻。
安禄山自居洛阳禁苑,只派心腹大将孙孝哲带兵入长安。孙孝哲受安禄山宠信,好专权用事,又性情豪侈果于杀戮,连自己的将领十分畏惧。攻入长安后,大肆搜捕唐室朝臣及其家眷,迫降不成便加屠戮。王侯将相随上皇车架扈从至蜀而家眷留长安者,诛及婴孩。先前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在京为质子,安禄山反后被上皇斩首,安禄山心怀怨恨,便命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驸马、王妃、皇孙等于崇仁坊街市,剜心示众。以前与安禄山不协者如高力士、杨昭党羽,也被安禄山一并杀了泄愤,足有百余人,血流满街。
长安市民虽未遭屠戮,却也饱受铁蹄蹂躏。安禄山听说长安城陷时百姓乘乱盗窃府库和王公家中财物,命部下大索三日,连百姓原来的私财也一并掠夺。又令府县官吏严加盘查审讯,铢两必究,更行株连之举,民间骚然,更思唐室。
自新帝去马嵬北上,民间相传太子北上集兵要回来收复长安,日夜翘首盼望,时常群聚望北惊呼:“太子大军来了!”喊完便全都跑散,叛军始终抓不到造事者。时日一久,驻守长安的叛军深以为惧,见北方沙尘扬起就以为是太子率兵来袭,惶惶不可终日。
京畿道各处地方豪杰也纷纷举起义旗响应官军,镇压后复起,相继不绝。起初只是京畿道各州县,声势高涨之后,西面的陇州、岐州也纷纷响应,长安西门以外几乎全变成了战场。叛军所能控制的地区,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越武功,只有长安周围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江淮等地的奏疏贡物都从襄阳取道上津至扶风,再分别送往灵武和蜀中,一路畅通,贼不能夺。
九月廿五日,韦见素一行抵达顺化,皇帝也到了。韦见素等从西而来,到顺化西城门外时,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迎接了。远远看到带头的是一名将领,身穿普通的铁甲,面白无髯,应还年少,看不清面目。崔涣不由皱起眉头:“宝册为传国之证,等同江山社稷,怎么就派个行伍小儿来迎接?”
韦见素打个圆场:“如今是非常时期,顺化不比上京,朝臣都未齐集,一切从简了。”
片刻后行至城下,那名年轻将领已迎出城来,但见英姿勃发,一身朝气,至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