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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镇魂调-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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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少卿道:“侍郎加的那根伞骨不知可以买多少把这样的伞了,下官哪里受得起。”把伞往侍郎手里一递。侍郎不接,他也不管,径自松手转身而去,那把伞“啪”的一声掉在了泥水里。

杨昌连忙去捡起来擦干净,那边吉少卿已经走远了,侍郎还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杨昌捧着伞问道:“侍郎,吉少卿将此伞相赠,可要谢却?”

侍郎这才转过来,一把将那伞夺去,抚着伞柄上粗糙的划痕,半晌方道:“他赠我的……怎可不收。”

天又黑了,虽不是雨雪天气,风却很大,从城墙上吹过,呜呜作响,自高空盘旋而下,又钻进衣领袖口里,激得颈后寒毛根根竖起。杨昌紧了紧棉衣,望向宫门两边的守卫,却是站得笔直,如一排肃穆的雕像。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寒夜里等着相爷,有时像现在一样在宫门前,有时在省院门口,有时在皇城东门,有时在朱雀大街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他手中都抱着同一把雨伞。

这把伞做得并不好,用料简省,不够结实,花五十文钱,东西市里随处都可以买到。三年了,从伞面到骨架几乎全都换过一遍。唯一没更换的,也就是中间那根最粗的伞柄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伞柄上那块破损的地方,虽然粗糙,却无花纹。相爷又把那花纹刮去了。多少次了?雕上,又刮去,刮去,再雕上,反反复复,那些飞散的竹屑,就像相爷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岁月消散了,只留下越陷越深的凹痕。

宫门内一点明灭的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而行。这次,相爷是又一个人,还是有人陪在他身侧?

杨昌盯着那灯火,它却突然不动了。他正纳闷,相爷已独自走近,见他迎上去,沉声道:“我想走一会儿,叫他们先去景风门。”面上带着怒意。

杨昌吩咐车夫先行,取了车前一盏马灯,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内那点灯火,仍在原地不动,随风摇曳明灭。他暗暗叹气,默默地走在相爷身侧照路。

两人走了一段,相爷忽然问:“杨昌,在你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话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悲哀。

杨昌不意他竟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愣了一愣:“相爷,属下只是一个奴仆,荣华富贵、黎民苍生,非我所能及。”

相爷道:“假设你今日身居高位,又如何抉择?”

杨昌沉默片刻,回道:“相爷,您最重要。”

相爷笑出了声:“杨昌,我从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滑头。”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深得我心。”

深得我心……只怕不是称赞他这个马屁拍对了地方罢。杨昌低头道:“属下只求能想相爷所想。”

“杨昌,你都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她却不明白?”他伸手拿过杨昌手里的伞撑开,看着那一棱一棱的紫竹伞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黎民苍生……我既能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这一根伞骨,又为何不能用苍生换一人?”

杨昌忙劝道:“相爷,此处还是皇城。”

相爷苦笑道:“我只怕她听不到。”无雨无雪的天气,他撑着那把伞,慢慢踱步,朝东面景风门而去。杨昌想起借伞那次,相爷也是这样自宫城承天门步行往景风门去,只是那时伞下有另一个人,如今身边却只有他一个家仆。

他悄悄退后两步跟着,让相爷一人独行。伞是偏着的,留下一半的空缺,好似那里真有一个人,陪他走着。

荣华富贵、黎民苍生孰轻孰重,相爷心里早有了答案。杨昌心想。那答案,想必和“相爷,您最重要”有着相似的样貌。

下卷

〇一·月缺

蜀中地势低洼,夏季潮湿闷热,立秋后暑气依然不减,一直到白露之后夜间才渐渐凉了,白日里仍是燠热难耐。

傍晚时韦谔自行宫回还,一踏进家门立刻把帽子脱了,一旁他的夫人刘氏早在门内候着,接过他的帽子去。韦谔仍觉得热,顺手又想脱外衣,被刘娘子止住:“这光天化日的就脱衣裳,被人瞧见了多不好,回屋再换去。”

韦谔道:“自己家里还管那么多。”一边说一边就把外袍脱下来。

刘娘子嗔道:“你现在可是御史中丞,督察百官,可不能像原来似的没形没状。”

韦谔道:“督察什么百官,一共才几个人啊。”抢过刘娘子手中的团扇来,急呼呼地直扇。

刘娘子讪讪道:“陛下刚到成都半月,好多人还不知道,以后慢慢的都会过来的。这半月里不是就有好多人追来了么?”

韦谔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

刘娘子问:“为什么?难道其他人都投靠安禄山了?”

韦谔不答,只猛扇手中团扇,抹一把脖子里粘乎乎的汗:“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说‘处暑热死老鼠’,真是比三伏天还要难受。”他从小在京兆长大,夏天虽然也热,却是淋漓畅快,哪像这里蒸笼似的闷热,连出汗也是粘腻的,浑身不爽利。

刘娘子道:“还有几天就秋分了,秋日过半,马上就不热了。我在屋里备了酸梅汤,用深井水镇过的,喝两口解解热,顺便去换件衣裳。”

韦谔喜道:“不早说!”急忙赶回屋去。那酸梅汤还冰手,外壁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韦谔连灌了两大口,通心凉透,暑意顿消,连连赞叹。

刘娘子随他进屋,端过来一盘点心:“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夫君要是饿了,先吃两块胡饼罢。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做的,还热着呢。”

韦谔拿过来一块,问:“怎么突然想到做胡饼,还亲自动手?”

刘娘子嗔道:“你呀,日子越过越颠倒了。后天就是中秋,自然要吃胡饼的。”

韦谔道:“原来就快中秋了呀,我真是忘了。”低头想了一下,“不知不觉,到成都就半个月了,我总觉得好像才三两天似的。”

刘娘子道:“夫君前些日子日夜操劳,废寝忘食,才会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好在现在都安顿下来了。”魏方进殒命后,韦谔接任置顿使,一路走在最前替皇帝打点安排,刚到成都那段时间最是忙碌。

韦谔点点头,咬了一口胡饼,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来:“这里头是什么馅?”

刘娘子歉然道:“一时买不到胡桃仁和芝麻作馅,只好换了豆沙。夫君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再去市集上找一找。”

韦谔连忙道:“不是不是,这馅好吃!好吃!桃仁芝麻琐碎难嚼,哪比得上这豆沙馅软糯香甜。向来胡饼都只用胡桃仁,墨守成规,娘子却想到用豆沙替代,做出来的饼外酥内软,比市面上那些专做胡饼的都要强上百倍,真是心灵手巧,韦某有口福了。”

刘娘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夫君喜欢就好。我还怕自己自作主张,夫君和大人要怪我不懂脍炙常识,乱做一气呢。”

韦谔道:“这么好吃的饼,爹肯定也喜欢,以前吃豆沙馅的油锤,他就……”突然想起一事来,问:“吉少尹怎么样了?”

刘娘子叹道:“还不是老样子,日日在窗边枯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东西也不吃。这都两个月了,人家修行之人辟谷是为了得道成仙,我看吉少尹精神恍惚,不像修仙的样子,为何也要辟谷?”

韦谔道:“这……他以前也在山中修行,道行高深,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娘子道:“那也不能老不吃东西啊,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照这样下去,只怕魂没回来,人就先倒了。”

韦谔斥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魂没回来?”

刘娘子不想他竟会生气,低头讷讷道:“我也是听年纪大的老人家说的,吉少尹那样子哪是生病,分明就是魂魄不在体内了……”

韦谔道:“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吉少尹是遭遇坎坷,悲伤过度才会如此。最近他不是已经好多了么?别人说话他能听进去,也能喝一些水了。再过些时间,慢慢就恢复了。”

刘娘子道:“哪有人伤心伤成这样……好好的人总不开口说话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韦谔道:“一步一步来。以前共事时曾听他说最爱吃豆沙馅的点心,你派人送几块饼去给他试试。”

刘娘子应下,拿干净帕子包了两块豆沙胡饼,命丫鬟送去给吉少尹。

过了一会儿丫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韦谔不由喜道:“少尹肯吃了?”

丫鬟摇了摇头,回道:“婢子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少尹发怒。我把饼递给他时他自己伸手来接,还冲我点头,并无异样。接过去后就放在手里不动,婢子便替他把布包打开。谁知他突然脸色大变,像受了惊吓似的,竟然一挥手就把饼都扔了出去。”

刘娘子不明所以,看向自家夫君;韦谔也疑惑不解,问:“然后呢?”

丫鬟道:“婢子连忙把饼扫到旁边少尹看不见的地方,他这才恢复过来,但跟他说话就又不理人了。”

刘娘子道:“难道两快胡饼还能有什么蹊跷不成?”

韦谔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端了饼盘刚走到院中,听外头门童唱道:“相公回府。”

韦见素仍任左相,虽有文部侍郎房琯、门下侍郎崔涣亦为同平章事,但右相之位空缺,韦见素为相二载,又一路跟随皇帝至蜀,目前百官以他为首。上月十五,皇帝下制书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制书送达各道,四方人士知皇帝去向,渐渐的奏折军报庸调等都往蜀地送来,韦见素也一日比一日忙了。

韦见素看到儿子端了一盘东西站在院子里,远远问道:“小二,你手里拿的什么?”

韦谔迎上去道:“是媳妇做的胡饼,马上就到中秋节了。”

韦见素笑道:“原来是月饼,芝麻馅还是桃仁馅的?”

韦谔答道:“这次别出心裁,用豆沙做的馅。”

韦见素道:“哦?那我可得尝一尝了。”取了一块饼来吃,连声称赞。一旁刘娘子自是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韦谔问:“爹,您刚刚叫这什么饼?”

韦见素道:“月饼,这是陛下专给中秋时吃的胡饼起的名字。”

韦谔道:“这名字倒是贴切,也比胡饼好听。”转念一想,提议道:“这回新做的豆沙月饼,爹也觉得好,不如进献一些给陛下。”以前在长安时皇帝饮食奢靡,常有贵戚进食,动辄水陆珍货数千盘,月饼这样的民间点心皇帝自然看不上;如今仓皇至蜀,自然和在京时不能比,皇帝也一改以前豪奢之风,途中更是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吃的都是麦豆粗食,是以韦谔才会想出献月饼的主意。

韦见素却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要去惹陛下伤心了。”

韦谔问道:“中秋节大家都要吃月饼,为何是惹陛下伤心?”

韦见素道:“昔年陛下与贵妃中秋赏月,同食胡饼,陛下嫌胡饼之名不雅,贵妃便出这月饼二字,甚得圣意。而今贵妃香消玉殒,月圆人不圆,陛下再见月饼,岂不触物伤怀?方才我与房尚书等人在宫中拟制,恰逢御厨上月饼,陛下竟当着臣下的面抚饼痛哭,我们几个只好先行退下,制书还没拟定。出宫时高将军悄悄相告,才知有这段故事。”

当初请诛贵妃也有韦谔的份,听了这话不由讪然,说:“原来如此,那就算了,咱们一家人自己吃着就是。”

一旁刘娘子却道:“中秋本是团圆的节日,月圆人缺,的确令人伤怀。想来吉少尹也是和陛下一样,睹物思人悲从中来。”

韦见素问:“吉少尹怎么了?”

韦谔便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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