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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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和已经五十一岁,颌下长须,道袍下身材清瘦,眼圈下也隐有青色,说话的声音却是不疾不徐,给人一种踏实感,“众位医家对疫症的判断有些分歧,要讲清楚疫情,得从头讲起。”说着目光看向在座的太医丞胡汝邻和医学博士常焘,向常焘颔首道,“具体情况还是扬州医官局最了解——有劳常博士。”
医官局负责人常焘今年刚刚跨过六十大关,胡须还是乌黑的,只是两边鬓发有些花白,矮胖的身躯墩实,但那双浮泡眼下的青黑之色却比至和严重得多,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闻言也不客套,直接讲起了疫病的开端。
这些疫案中已经有提,但没那么详细,沈清猗和至桓都是认真倾听。道潇子却靠在椅上半眯着眼,拿着茶盏时而啜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在认真听。但包括胡汝邻和常焘在内都没什么异色,道门药殿的长老向来都是炼丹的,如何会有心思去研究疫病?这位长老过来不过是体现道门对疫情的重视,这已足以让胡、常二人心中感激了,遇到这么猛烈的疫情谁还会想争功啊?只盼着来援的医家越多越好。
常焘说疫情的时候,胡汝邻端着茶盏,暗暗注意着沈清猗与至桓两人。
去岁庭州鼠疫时,他正在负责一项重要的药研方剂,是由另一位太医丞曾祖望率医过去,回来后就提到道门的十几位药师,其中最出色的就有至元、至桓这二位。
而至桓就是胡汝邻曾经共事的同僚钟敬亭,十年前在太医署就很有名,三十七岁已经是主管一科的医正,是少负奇才的人物。胡汝邻那时也是医正,和钟敬亭是同僚,年龄却比他大了十六岁,可称其父辈了,而这位前程远大的后辈却在任医正的三年后就递了辞呈,说悟道要辞官静修,令署中哗然。但居官之人忽然悟道而辞官为僧或道,在大唐并不是奇谈:易学高僧一行出家前任职司天台,西明寺住持如净出家前任职太府寺;嵩阳观观主含虚出家前任职国子监,景阳观观主法邃出家前任职刑部……钟敬亭在其中还不算官高位显的,不过在长治朝算是头一位,引起了一番谈议,但时隔不久就被另外的新鲜事给冲淡了,直到无人提起。
但胡汝邻却是个心思极细的,便关注到在钟敬亭之前就有一些地方名医“失踪”了,在钟敬亭之后也有一些名医辞馆或游历无消息了……当时他心中就有各种揣测,至曾医丞一行从庭州回来,与太医署高层说起包括至桓道师在内的道门药师都是谁谁谁,众人都恍然了,原来那些医家是“出家”“游历”到道门药殿去了。胡汝邻心中有些艳羡,却不算太嫉妒,药殿名声虽高,他却是俗人,舍不得这红尘富贵,儿孙环绕,艳羡两下也就罢了。
这位至元女道师曾医丞曾重点提到,似乎是药殿的重要人物,但不知其名姓和出身,然观其行止气度,必是世家才能养得出那种不是浮于表面的优雅——但胡汝邻断没想到,这位的世家出身竟是如此惊人,吴兴沈氏之女啊。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世家女竟然是道玄子孙药王的亲传弟子!
胡汝邻仍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任谁在城门口听到监殿长老说“这是我师兄道玄子的医道亲传弟子”都要呼吸停滞一下,不,两下,胡汝邻就觉得他现在心跳还有些不正常。
实在是太年轻了啊!
医道不比其他,必得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就算天资纵横,没有治病经历,那也是纸上谈兵。就拿钟敬亭来讲,祖辈、父辈都是京城名医,自己从三岁起就背医经,十岁就随父亲行医,十五岁就能做助手,累积了十年的临床经验才选入太医署。而这位沈娘子出身吴兴沈氏这样的甲姓世家,难道还能从小学医?不可能有钟敬亭这样的家世便利,在医道上的造诣能有多深?
胡汝邻不由怀疑曾医丞对这位女道师的赞誉了。
太医署也有著名的女医,但多是精擅产科和妇科,医科的女医很少,时疫科更是从来没有女医,更遑论治疫经验丰富的女医了。胡汝邻并非时疫科出身,而是以太医署副长官领队,但他在医科上的临床经验却是丰富的,而疫病原也在医科这个大类里,只是从敬宗朝起才独立分为一科,但病症原理仍属于医科,如今目睹沈清猗这般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吧?心中由不得生出怀疑。
沈清猗感觉敏锐,如何不知这位太医丞在暗中观察她?或许心中还在考量,怀疑。
她神色淡然,这种质疑的目光她在药殿见得多了,比起胡医丞这种隐晦,药殿的药师可是毫不掩饰,何况她还顶着“道玄子医道唯一亲传”的名头,别说以切磋为名的考较,就是下毒试探都经历好几回,若非她有力的回击,毒倒了几个药师,只怕后面还不得消停。这些药师固然年龄都比她大,论年岁几乎都是祖父辈了,入药殿前也是民间或太医署有名的大夫,医治的患者、临床的经验不知比她多多少,但这又如何?论具体治病她不如这些老医家,然而正因老于经验,却也局限于经验,不敢大胆尝新。而时疫若能用老方子,遵循以前的经验,如何疫病不绝?
她胜于他们的,原本就不是经验。
第一七六章 风起()
此时,大明宫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也正在进行关于疫情的奏报。
圣人穿了一件赭黄地云龙袍,腰间系绛色金玉革带,头上戴着垂脚幞头,盘膝坐在雕漆卧龙榻上,身前置着一张紫檀栅足案,双肘搁在榻上正看一本紫绫奏章,白如冠玉的脸庞上表情严肃,显得不怒而威。
跪坐在下方的是一紫袍、二绯服官员。
紫袍官员年约六旬,方脸膛,颧骨高耸,眉直浓黑如一道泼墨的“一”,颌下短髯也是根根细硬,一副正义凛然的面相,这位就是靖安司的主事,靖安将军孟可义。
两位浅绯袍服的官员是孟可义的下属:左边是内安署中郎将侯敏中,今年五十一,跽坐在身躯魁伟的上司旁边显得很矮,却不是矮胖,而是精瘦,方眉下一双狭长的眸子,精光内敛,显见是个精干人物;右边是外安署中郎将潘载庸,年纪也是五十出头,一张团脸,嘴唇有些厚,面相有些拙,不知他的人便觉这位人如其名,是个憨厚的平庸老实人——如此想的多半都被坑得爬不起来了。
内安署全称是“对内安全保防侦事署”,与外安署只差一个字。两署的职责一内一外,内安署职司国内安全,包括国内反间情报搜集,对国外细作的侦查、缉捕,京城及地方各类情报搜集,以及对地方官员的监察等等,长官中郎将为正四品,职权很重,是皇帝在朝廷内外的耳目——地方上的大事还没奏报到朝堂上,内安署的情报就已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今年正月,内安署呈上的疫报就不止一份。
先是东海都护府的唐州、琉州,继而是岭南东道的广州,福建道的泉州,都有霍乱疫病发生。
这些疫报都是在扬州之前发生,但疫情远不及扬州,基本上只是出现了十几例就被当地官府严格隔离,控制起来。在地方奏报呈上来后,朝廷便只下令严密隔离病患,由本州医官局会同当地医家治理疫病,并没有派遣太医下去。因在太医署编制的《疫病防治大全》中,这种吐泻霍乱并不难治,而且传染性小,并不是那种令人色变的剧烈瘟疫,是一种每年都有的时病,不治而死者并不多,朝廷便只当成普通的时疫处理。
在内安署这些疫报之前,外安署就得了南方馆的一份天竺疫报。南方馆职司大唐南面的外国情报搜集,靖安卫多是以商人,游历文士、武者,或游方僧道的身份在国外活动,在天竺的靖安司呈报说:时值婆罗门教信徒延续四十二天的大壶节期间,朝圣地又流行了霍乱,死逾千人。
这份疫报并没有让靖安司惊诧。
因为天竺人每隔三年都会轮流在恒河岸的两个圣城举行朝圣沐浴,人潮涌涌,排泄没有规划,脏水横流,粪便遍布,很容易发生疫病,而霍乱就是每次大壶节都会发生的,少则死亡百人,多达上千人。
但这两个朝圣地处于天竺北部和西北部,西北圣地哈瓦距离云滇道还有三千多里,朝圣疫病对云滇道威胁不大。所以,南方馆今年初上报的朝圣时疫,朝廷也如往年般,按常例处理,谕令云滇道对西南边境实施入境查疫令,凡是被医官诊断为疑似带疫的,必须隔离至少半个月,确定无疫症后才允许入境。此外,便没有引起朝廷的其他关注。
但从扬州疫情爆发后,被朝官们讽称为“有着狗鼻子一样嗅觉”的靖安司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情报人员“怀疑一切”的特质,以及“世上绝大多数巧合都必然有着关联”的思维,让他们能将时空隔得极远的人和事,也能分析出纵向横向联系来——这一分析,就分析出了不得了的事!
而在之后的十日内,南方馆潜伏在各国的靖安卫又陆续上报了暹罗国、细兰国、三佛齐国发生霍乱的情报,靖安司发现,这又是同样类似的症状,而且发生疫情的地方都是海港城市。
这无疑证实了靖安司的推测。
便有了今日的禀事。
圣人一边阅览着奏章里的详细分析,一边听着侯敏中的择要禀报。
“……《疫病防治大全》中的霍乱症状,其吐泻物皆是清而不浊,而此次霍乱的症状,包括天竺、暹罗、细兰、三佛齐,及本朝疫发之地,其吐泻物多是米泔水样,偶为黄水样或血水样,清而不浊者也有,但不占多数。臣等据此推测,这应该是同类疫病。而出现新的症状,或许是霍乱的起病原因不同,也或许是另一种新的、传染性更强的疫病。……臣等推测,本朝及南洋诸国的‘霍乱疫病’应该都是来自于天竺今次的朝圣时疫。而扬州不是海港城市,霍乱却是首先爆发猛烈的,染疫者又这么多,很可能是与疫病传染的方式有关。……”
圣人回思起扬州医官局的呈报:霍乱疫情起于内城积善坊马家的寿宴。
扬州巨富马天禄为其母作七十大寿,不仅在家宅里设寿宴庆贺,又在坊巷内大摆流水席,不止积善坊,邻近的那些坊,以及外城的贫户百姓都蜂拥而至,还有内外城的乞儿也涌来了,三天流水席从早到晚,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疫病首先就是从马家所在的得福巷开始,之后三日内,内外城十几个坊都出现了这种病人,加上还有扬州内外城的乞儿——在发现第一例霍乱病患时,这些吃流水席的乞儿中应该就有发病的了,但没钱看不起病,多半是死在哪个角落里,而这些病发乞儿和其他病患的吐泻物很有可能污染了城内的河渠和水井。
霍乱是因饮食不洁而发病,而水源不洁就会导致饮食不洁,扬州城内多河渠,每个巷子又有水井,一旦河渠或水井被污染,周边用水的人家就很可能因饮食不洁而发病。
按扬州医官局的取水分析,马宅附近的水井已经被污染了,而流水席的膳房就是从这口井中取水,所以吃流水席的很多得了霍乱,又以体质较弱的老人和妇孺发作最快,因是疫病一发,就迅而猛烈,死亡者多。
“……天竺那边的霍乱已经从北部蔓延到南部,凡是在天竺南部港口停留过的商船,都有可能携了带疫者。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