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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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话,乖官这才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要说他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家里头快断炊了,不然何至于非得拉上给他取个凤璋表字的沈知县做大旗呢!
“两位老先生,一女不嫁二夫,这书也只好卖一家……”乖官不着急了,就有心思跟两位老先生调侃调侃了。
“六百两,元一我兄,你就不要跟我抢了。”熊大木到底是以劣纸取胜的,又是大书商,一张嘴,就涨了一百两,不像当初德艺坊坊主赵苍靖,十两二十两的往上加价钱。
“贤弟,你忠正堂远在福建,宁波这边不过一个分店,那么小,如何能做得好这本书?就不要跟我抢了。”虞玄老先生吹胡子瞪眼,这时候才不管什么亲家不亲家,亲家哪儿有银子亲呢!
“七百两。”熊大木笑着又加了一百两,他自己虽然没看到本子的内容,不过对自己这位亲家的眼力还是有信心的,数十年交情,他很了解这位老哥哥,如果不是能大红大紫大卖的本子,他不会豁出来抢,“元一我兄,我忠正堂在宁波虽然只是分店,也有把握印刻好这本子的。”
虞玄老先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你这老东西,你少加点钱会死么,宁波可没那么便宜的福建竹纸,再这么加上去,我还怎么赚银子。
他紧紧攥着手上的本子不肯撒手,语气就软了下来,隐隐带着点儿哀求,道:“贤弟,这二甲头名进士的弟子写的本子,定然是超凡脱俗的,总要做工精美,再请几个大名士点批,我付梓堂算是坐地虎罢?当地名士也是我更熟罢?对不对?再说,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谈钱,多俗啊!”
乖官被两位老先生弄的目瞪口呆,尤其这位虞老先生,真是极品啊!刚才你跟我谈钱的时候怎么不俗了?
熊大木老先生没被他脸上哀求的表情打动,我跟你虽然几十年交情,还是亲家,不过,在商言商,生意就是生意,因此,不动声色,缓缓对乖官说:“凤璋,你看八百两如何?”
继续,你们继续啊!乖官巴不得两位继续抬价呢!讲个不好听的,他们总归能赚钱的,只不过多赚点少赚点的问题,而我可是赚的辛苦钱,不说死多少脑细胞,用毛笔十几万写下来,手腕都要断掉一般。
“熊福镇。”虞玄老先生脸色一片青灰,一声大吼,把店里头的人都吓着了,纷纷抬头看去,就看一个穿儒衫老头子和一个穿道袍的老头子互相吹胡子瞪眼睛。
虞老先生吼出熊大木的名字,乖官甚至以为两个老头要打起来了,结果,这位虞老先生前面还硬得跟戚少保督造的钢刀似的,后一刹那,软绵得跟刚捞出来的清汤面似的,脸上橘子皮堆起笑,“大木,你就不要跟我争了,就当是给我儿媳妇的体己钱了,好不好?”
虞老先生的儿媳妇,自然就是熊老先生的女儿,他都这么说了,熊大木还能怎么着,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攥着本子的手。虞老先生大喜,转脸对乖官说:“小哥……不不,凤璋啊!八百两,我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在滴血啊!早知道,方才看本子的时候直接给个两三百两的爽快价,看这郑国蕃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是少年扬名得志,应该拉不下脸面去打秋风这才写词话本子卖钱,估计扔个两三百两他也能卖了。
心里头那叫一个后悔,他看本子的时候,就已经断定这是一个注定能大红大紫的本子,大卖几乎是必定的,只是出于商人的本能,自然而然的杀价,而且这时候写词话的虽然也有大名士甚至达官贵人,状元写词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但大多数写词话的都是底层文人,几两银子卖一卖已经很满意,这么多年下来,虞玄已经习惯了大爷一般对待这些卖本子的底层文人,五两十两的,足够砸倒这些个穷酸了。
他虽然身着儒衫,可骨子里头,已经是一个商人了,儒衫不过是身份地位的一个具体体现罢了。
乖官笑了笑,八百两,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在大明朝他不可能跟人谈版税,大明也没人跟你谈版税,一本唱词卖的好,肯定会有无数书坊来山寨、来盗版的,找谁告状去?即便那些高官大名士,写出来的本子也不免给人盗版。
譬如刑部尚书、太子少保王世贞,写的《剑侠传》也不知道给书坊主们盗版了多少次了,可也没见哪一位书坊主主动给这位刑部尚书太子少保送一两银子的版税去。
又譬如河南布政司参议胡汝嘉,写的小说《兰牙传》,人称之为其中闺阁之靡人所不忍言,显然这是一本色情小说,布政司参议相当于后世副省长,写一本色情小说,书坊主们照样山寨不误,这位布政司参议一个永乐通宝的版税也捞不着。
所以,乖官满意撒手,转头就喊大头进来准备搬银子。
第053章 穷逼土鳖读书人
所谓黑眼珠子见不得雪白的银子,五两一枚的银饼子,十个一封,整整十六封,拱手送出,虞玄虞老先生直觉得在割自己的肉,但这银子还不得不付,连拖延两天都不行,旁边熊大木虎视眈眈,估计巴不得他不给现钱呢!
大头看见这么多银子,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开了花,心说还是少爷厉害,一转眼,八百两纹银到手,赶紧拿布包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头,八百两,一个殷实人家要三代积累,实在已经不是小数目了,当然了,对于真正的豪奢人家来说,这八百两未免又不够看了,可见大明朝此时贫富差距之大。
以郑家目前的一百亩桃林加上宅子,再加上乖官的名气和实力,勉强够格算入富贵人家,离钟鸣鼎食的豪奢大家族十万八千里,像是大兴县武略将军副千户段天涯,大兴街面上闲汉们论起大兴富豪,必然要提到段大官人,而死鬼段天涯家产大约多少呢!十万两的家底子。
不过要做到那一步,光靠写本子,显然是不行的,甚至纯商人都不行,大明朝也没有纯粹的商人,一个合格的商人,几乎是必然要有一个功名在身,像颜家,在宁波数代,举人秀才什么的也不知道出过多少,只有这样的背景家族,积累下庞大的资产,不然随便来个贪官,也足够让颜家吃不消兜着走了。
当八百两银子捧出来的时候,这付梓堂内,有功名在身的几乎都被吸引了视线去,毕竟乖官年未舞象,一身儒衫,拿个词话唱本出来在付梓堂卖了八百两纹银,这简直就是广大中下层读书人心中最向往的,八百两,省着点儿花的话,足够支持一个读书人花三四十年时间从童生一直考到举人,等中了举,八百两又不稀奇了,在老师、同年那儿打一打秋风,来银子也很轻松。
别把读书人看得多高,事实上,'书中自有黄金屋'已经把读书人的面目写的一清二楚了,要不是为了银子,何必读书,千里为官,也不过只为吃穿。
“这位贤兄……”付梓堂内的秀才哄一下就把包括虞玄老先生熊大木老先生在内的柜台一角围了起来,纷纷跟郑乖官打招呼,有脸皮厚的,直接就喊贤弟了。
以大头天赋异禀自幼习武的功底,也被这些秀才们挤得往后直退,可想而知,趋炎附势的力量是多么的大,大头紧紧抱着银子往后退了好几步,忍不住低声嘀咕:果然是最不要脸读书人。
熊大木老先生离大头很近,耳朵竖了竖,忍不住仔细看了大头两眼,这小厮如此说话,可见这句话的意思平时肯定就在那郑国蕃嘴边挂着的。
如此一来,熊大木顿时又高看郑乖官几眼,这才是真正大名士的做派。
明朝的读书人很怪,或者可以形容为变态,被理学压抑太久了,自己又没胆量奋起反抗,所以要么玩弄男童搞基,要么玩弄三寸金莲搞后庭,对那些肆意妄为不拘礼法的读书人,又羡慕得不行,甚至把这些不拘礼法的读书人捧上神坛,实际上,他们捧的不过是自己心中被压抑的真实罢了。
像颜清薇的老师徐文长就可算是其中典型,被天下文人士子顶礼膜拜,杀老婆骂皇帝,什么恣意妄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可几乎每一个读书人提到徐文长,都要尊敬地称一声,青藤先生。
又譬如华亭县陈继儒,后世所谓明代四大家之一,今年二十五岁的陈继儒已经是名满三吴,和董其昌齐名,这位名满三吴的名士,写过一本《李公子传》,把天下进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进士们'措大骨象,村鄙可笑,骤得此,毕露丑态',用后世的话就是'一群乡下来的穷逼土鳖,运气好居然也考中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如恶狗抢到了骨头,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可谓把读书人梦想着升官发财的内心揭示得淋漓尽致。
天下的文人们也贱,说这位陈名士'志向高雅,博学多通',连皇帝也听说了这位的大名,要召他为官,结果史书上写'屡辟不就',我就是不当官,我没事就要骂一骂朝廷衮衮诸公。
当然,明朝对读书人很宽容,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就像颜山农骂当朝阁老,内阁阁老也只好笑笑,装宰相风度,只当听不见了。
至于把文官的脑袋当韭菜来割,那已经是明朝末期要灭亡的时候了。
一个年未舞象的小秀才,写一个本子能卖八百两,这不是名士,什么才能称之为名士呢!
所以这些读书人一窝蜂一般涌过来,甭管别的,先混个脸熟,以后说出去,脸面上也有光彩。
幸好,乖官也经历过读书人这种互相道久仰的虚伪寒暄,表面文章做的好,抹泥灰的本事是四平八稳,一脸温和的笑,声音虽然稚嫩,可气度不凡啊!连着跟那些读书人互相说不敢不敢,久仰久仰,虽然是客套话,可文人们一辈子说的最多的话,恐怕就是这两句了。
寒暄了足足半个时辰,这些读书人才慢慢散去,也算心满意足,这位郑国蕃年不过十三,已经是秀才身份,在江南,虽然不稀罕,却也不多,毕竟读书人那么多,有的人考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童生,跟这种十三岁就是秀才的,实在没法比了。
读书人之间互相认识,混个人脉,倒也不是说那些秀才就非得纠缠乖官,也不过为了日后,先混个脸熟,譬如日后都中了举人,互相道一声哎呀贤弟,中了进士,更是要互相提携,如果乖官二十三岁中了进士,外放一个县令,然后有个秀才递个手本进来,说是故人。
然后双方见个面,那位就说了:哎呀!县尊,十年前,我们在宁波保国寺外的付梓堂见过一面,如今兄弟我手头比较紧……
人家只要稍微提一提,如果乖官是一个合格的读书人,这时候就得乖乖地奉上银子去,你手头紧,送个五十两也不嫌少,手头宽泛,送个两百两,也不嫌多。
这个就是俗谓的打秋风,尤其是秀才,正所谓秀才人情纸半张,今儿我送你半张纸,明儿你就得还几两银子。甚至可以说,不会打秋风的读书人,不算是合格的读书人。
从这一点上来看,读书人这一声寒暄,何其之贵也,说白了,都是银子,不然人家何必上赶着巴巴地过来拍你的马屁,名士虽然稀罕,可江南物华天宝文风荟萃,找几个名士还是不难的。
这一顿寒暄下来,乖官觉得脸颊都笑僵硬了,心里头忍不住骂,泥马,明朝的读书人真真是……
熊大木冷眼旁观,更是觉得此子城府不凡,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不假,可肚子里头有货的读书人天下何其多也,大多都是眼高于顶眼大如箕,自己当年也何尝不是,直到连续考了十数年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