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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胭脂扣 作者:李碧华-第14章

小说: 胭脂扣 作者: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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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 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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