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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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
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向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向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却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而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发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歧路,发前人所未发。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惕,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要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
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一章 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赵无量与赵无极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呼。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
这人别的还好,只是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因为近来生意寥落,实在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大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濛,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占地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挑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
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
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闷: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是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为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
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寻常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他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