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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杯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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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

    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一向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三十有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称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己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非经传所载,却更加活泼。

    只听三娘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枢密院编修胡铨奉命出行,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这酒楼开业不久,掌柜的殷勤奉承得很,准备了好酒好墨,想请他乘兴留题于此。胡学士独饮了两杯,也就应了那掌柜的所请。正在提笔凝思之际,忽听楼下一阵声响,往下望去,门口却来了位龙行虎步、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饱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悍的人,便知道他是有名的铁项御史胡铨了。”

    顿了一下,三娘笑道:“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别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这何从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抚掌道:“快哉!”

    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二人在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只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兴,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说,倒显得逊色多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成了屯兵重地。

    沈家原是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门庭衰微为憾。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一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情势。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呀呀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

    三娘微微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好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会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她也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自己又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造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的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就是消息灵通之地,众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专卖,税赋极重,这茶匪的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

    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固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

    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

    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他的话楼上人大半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

    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个偏将,位分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前人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算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怒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兔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优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

    那书生气得涨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史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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