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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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努山区。我们可以想见她的族人可能心怀怨恨,但始终没有人说过什么。
与亨尼贝人家居共处
见到外表与我不同的人,我会预期他们的内在也与我不同,这种想法算是合理的;但要承认外表与我相近的人可能内在与我不同,这我的大脑就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亨尼贝人的外表跟我非常像。也就是说,他们不但基本身形尺寸跟我这次元的人相仿,有手指脚趾等等我们会在新生儿身上检查是否无缺的东西,而且也有浅色皮肤,深色头发,棕绿相间的近视眼睛,体型偏向矮壮,姿势非常糟糕。年轻人活泼敏捷,老人多虑健忘。这个民族缺乏冒险心,生性羞怯,行一夫一妻制,工作卖力,稍嫌悲观,极为居家。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次元时,立刻感觉有如回家般自在,而且——也许因为我看来像他们的一份子,甚至某些方面举止也像他们的一份子——亨尼贝人并没有显得想要逃开我。我在青年旅社住了一星期(跨次元事务署已经存在了好几卡尔帕纪,在许多热门区域开设青年旅社、旅馆、豪华饭店,同时也保护易遭破坏的地区不受外来者入侵),然后搬进一位寡妇的家,她靠出租房间并提供膳食来维持全家生计,房客除了我之外都是本地人。寡妇、她的两个十几岁儿女、另三名房客、还有我,全一起吃早餐和晚餐,因此我等于成为本地家庭的一员。他们人都很和善,而且南娜图拉太太厨艺绝佳。
亨尼贝语是出了名的难学,但我靠着跨次元事务署提供的翻译器勉强应付得来。不久,我便感觉逐渐认识了这些本地人。他们并非真的不信任人,害羞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当他们看出我无意侵犯他们的隐私,态度便放松下来;而我放松的方式则是尽量让自己派上用场。一旦我说服南娜图拉太太我是真的有心在厨房帮忙,她便很乐意让我充当厨师学徒。巴谭纳里先生需要听众,我便听他谈政治(亨尼贝是社会主义的民主政体,主要由若干委员会管理运作,也许不是很有效率,但至少没有祸国殃民)。此外,我也和恬果和安纳普这两个好孩子进行非正式的语言交换。恬果想当生物学家,她弟弟则很有语言天分。翻译器虽然有用,但我学到的那点亨尼贝语主要都是教安纳普英语的收获。
和恬果及安纳普相处,我鲜少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跟成年人交谈则不时有这种感觉,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好像我的理解发生了突兀巨大的中断。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亨尼贝语说得太差,但原因不只如此。有一些鸿沟存在。突然间亨尼贝人就到了鸿沟的对面,我完全构不着。我跟另一位房客塔塔娃老太太交谈时,这种情形尤其常出现。一开始都很顺利,我们闲聊着天气或新闻或她刺绣的针脚,然后一句话说到一半,那种理解的中断就突然出现。「我觉得叶针很适合填满形状不规则的部分,但要给那整栋建筑都绣满小叶子真是大工程,我还以为我们永远绣不完了呢!」
「是什么建筑?」我说。
「哈里图图维。」她说,安然穿针引线。
我没听过图图维这个词。翻译器说它指的是神庙、神圣的空间,但哈里的意思则查不到。我去图书室翻查《亨尼贝百科全书》,书上说哈里是艾波半岛居民上个千禧年的某种习俗;此外,有种民俗舞蹈叫哈里哈里。
塔塔娃太太站在楼梯中间,一副出神的表情。我跟她打招呼。「想象一下它们的数目有多少!」她说。
「什么数目?」我谨慎问道。
「那些脚啊。」她微笑着说。「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真不得了的舞蹈!好长的舞蹈!」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之后,我用迂回婉转的方式问南娜图拉太太,塔塔娃太太的记性是不是有点问题。南娜图拉太太一边切着图囊普阿这道菜要用的青菜,一边笑着说:「哦,她并不是都在那里。一点也不!」
我按惯例回应——「真遗憾。」①
『注①:原文为「not all there」,通常指的是某人头脑不大清醒,所以主角接下来会有表示遗憾的反应;但从下文看来,亨尼贝人的意思就是「不完全在那里」。』
房东太太以略显不解的眼神瞥我一眼,但径自想她的事,仍带着微笑。「她说我们结婚了!我真喜欢跟她讲话。家里有这么多阿巴真是光荣,你说是不是?我觉得自己好幸运!」
我知道阿巴:那是一种常见的常绿灌木,结的浆果味道辛烈,有点像杜松子,某些菜色会用到。后院有一丛阿巴灌木,壁橱里有一小罐阿巴浆果干,但我不认为这房子里充满阿巴。
我一直在想塔塔娃太太说的「哈里神庙」。我在亨尼贝从没见过神庙,只有客厅里有个小神龛,南娜图拉太太总是不忘插几朵花、几枝草,或者——现在我想起来了——一截阿巴的枝叶。我问她神龛有没有名字,她说那就是图图维。
我鼓起勇气,问塔塔娃太太:「哈里图图维在哪里?」
她好一会儿没回答。「如今挺远的。」最后她终于说,带着一副遥远的神情。她视线回到我身上,眼睛稍亮了起来。「你去过吗?」
「没有。」
「这实在很难确定。」她说。「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说我没去过那里了,因为常常发现我其实就在那里——或者该说我们都在那里,不是吗?那里很美。哦,那里好远哦!结果现在它其实一直就在这里!」她看着我,神情是那么欢喜快慰,我不禁也微笑起来,感到快乐,尽管丝毫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事实上,我终于开始注意到,「我」家里的这些人,以及亨尼贝人整体而言,其实完全不如我原先认定的那么像我。这是性格问题,脾气问题。他们性格温和,脾气好,不会乱发无名火。这不是美德,也不是伦理模范,他们这些人就是个性好。跟我非常不一样。
巴谭纳里先生一谈起政治就津津有味、口沫横飞,对各种问题充满兴趣,但在我看来好像少了什么,少了某种我习惯认为是政治言论一部分的要素。他不会像某些心智软弱的人那样一下说东一下说西,改变自己的观点去迎合对方,但也似乎从不捍卫自己的任何特定观点。一切论点都保持开放。要是他上广播接受叩应,或者参加专家名嘴齐聚一堂的谈话节目,一定会一败涂地。他缺乏道德勇气,似乎并不坚信任何事。他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意见?
我常跟他一起去街角的酒铺,听他跟朋友讨论政策议题,那些人当中有好几个在政府委员会工作。他们每个人都聆听、思考、发言,气氛通常活泼又热烈,大家为了陈述自己的重点而打断彼此的话,讨论得慷慨激昂,但从来不会生气。从来没有人跟任何人唱反调,甚至连对某句话报以沉默这种微妙的反驳方式都没有。然而他们并不像是刻意避免歧异,或者想让众人意见都归于一致正轨,或者为达成共识而努力。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政治讨论会突然化为笑声——兀自发笑,捧腹大笑,有时候整群人都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猛擦眼泪——仿佛讨论如何治国跟闲坐说笑话是同一回事。我从来听不出笑点何在。
听广播时,我从没听过任何委员会成员表示某件事非做不可。然而亨尼贝政府确实有在做事。这国家似乎运作得相当平顺,税有征,垃圾有收,马路上的坑洞会填平,没人饿肚子。选举相当频繁,广播总是在宣布当地要投票决定某个议题,还提供相关参考资讯。南娜图拉和巴谭纳里先生总是去投票,两个孩子也常投。当我得知有些人可以投的票数比其他人多时,我大为震惊。
安纳普告诉我塔塔娃太太可以投十八票,尽管她通常一张都懒得去投,而且她要是肯费神去登记,很可能可以投三十到四十票。
「但她的票为什么比别人多?」
「唔,她老啦,你知道。」男孩说。他告诉我资讯或纠正我的误解时,态度谦逊得感人。这里的人都这样,好像只是在提醒我一件我本来就知道、一时忘记的事而已。他试着解释:「就像,你知道,我只有一票。」
「所以等你长大了……就理应变得更明智?」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确定。
「或者,给老人更多票是一种敬老的表示……?」
「唔,你本来就已经有它们啦,你知道。」安纳普说。「它们会回到你这里,你知道?或者,我妈说,其实是你回到它们那里。如果你可以把它们记在脑海的话。你曾有过的那其他选票。」我一定是一脸茫然,活像一堵砖墙。「你知道,当你曾再度活着的时候。」他不是说以前曾经活着,而是说再度活着。
「你是说,人们会记得其他——他们的其他——人生。」我说,冀望他确认。
安纳普思索一番。「我猜是吧。」他没把握地说。「你们是这样做的吗?」
「不是。」我说。「我是说,我从没这么做过。我不明白。」
我把英文的「transmigration」②放到翻译器上,出来的亨尼贝译文说的是雨季飞往北部、旱季飞往南部的鸟。我改试「reincarnation」③,结果变成消化过程。我搬出压轴的重头字:「metempsychosis」④,结果翻译器告诉我亨尼贝语没有相应的词可表示这种许多其他次元的民族都有的「信仰」,认为死亡时「灵魂」会移入不同的「身体」。翻译器转换出来的当然是亨尼贝语,可是以上我用引号框起来的词全是英文原文。
『注②:此字有移居、迁徙之意,但亦可指投胎转世。』
『注③:此字指轮回,并无关于消化的含意。』
『注④:指灵魂转生。』
我进行这番搜寻时,安纳普走了过来。亨尼贝人不用大型机具,挖掘和建筑都用手持工具,但他们很久以前就向其他次元看齐,引进了电子科技,用来储存资料、通讯、投票等等。安纳普对翻译器爱不释手,把它看成一种玩具、一种游戏。这时他笑了。「『信仰』——是指那样想吗?」他问。我点头。「那『灵魂』是什么?」他问。
我从身体开始说起,这样总是简单得多,可以用手势帮忙。「这个,这里,我——手臂双腿头和肚子——就是身体。在你们的语言里我想是叫做阿托吧?」
这次轮到他点头了。
「灵魂就在身体里面。」
「就像内脏一样?」
我改试另一种方法解释:「人死了,我们就会说他们的灵魂不在了。」
「不在了?」他覆述一遍。「到哪去了?」
「身体,阿托,留在这里——灵魂则离开。有些人说是进入死后的世界。」
他呆看着我,大惑不解。我们花了将近一小时讨论灵魂与身体的问题,试着在两种语言里找到某些共通概念,结果却只是愈来愈困惑。男孩完全无法区分物质与精神之间有什么差别。阿托就是你所是的一切,你的一切都是阿托,怎么可能有任何其他东西?没有位置容纳任何其他东西啊。「怎么可能还有昂弩阿之外的东西?」最后他终于问我。
「所以你们每个人——每一个个人——就是宇宙?」我问,问之前先查出了昂弩阿表示宇宙、所有、一切、所有的时间、永恒、整体、全部,此外还表示一顿晚餐的所有菜色,满满的瓶罐里的内容物,以及初生的任何物种的幼儿。
「怎么可能不是呢?当然,滑掉的例外。」
这时我得去帮他母亲做晚饭了,也乐得告退。我向来不擅长形上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