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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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沂人中有些最保守、最古老的民族,包括住在冰天雪地北极海岸的部落社会,以及南方寒冷贫瘠大草原的游牧民族,都把翼人这种脆弱的特性纳入宗教和仪式行为。在北方,年轻男女一旦出现这些致命迹象,就会被抓起来交给部落长老,举行类似丧礼的仪式。然后众人在他们手脚绑上沉重的石头,列队行进到下临大海的高崖,将他们一把推落,大喊:「飞啊!飞给我们看!」
大草原的部落则容许翅膀完全发育,而且长翅膀的年轻人一整年都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崇拜。假设出现这些致命症状的是个女孩好了,她发烧谵妄时,扮演着萨满巫医和预言者的角色,僧侣会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诠释给族人听。等到翅膀发育完全,就会被绑在她背上,然后整族人跟她一起走到距离最近的高处,山崖或峭壁——在那片平坦孤寂的大地,他们可能得走上好几个星期。
来到高处,他们连日跳舞,并吸入「标标」木湿烧所产生的可引致幻觉的烟雾,然后几名僧侣和女孩恍惚地歌舞着走向峭壁边缘。到这里,她的翅膀终于被解开,第一次伸展开来,然后她便像离巢的幼鹰,跌跌撞撞跳下悬崖、跳入空中,猛力挥动那双从没用过的巨翼。不管她是飞起来还是掉下去,全部落的男人都会兴奋尖叫,用弓箭射她,或拿尖锐的猎矛丢她。她被几十枝箭矛刺穿,往下坠落,扑腾跌落崖底;如果那时她还没断气,他们便用石头砸死她,然后把石头堆在尸体上,堆成一座石冢。
在大草原地区,每一座陡峭的山峦或岩壁下都有很多石冢。古代石冢的石头又可以用在新石冢上。
那些年轻人可能会逃走,试图逃离这种命运,但长翅膀过程中的虚弱和发烧令他们寸步难行,永远逃不了多远。
莫姆的南方边境有个民间故事,说一个翼男从祭坛似的峭壁一跃而起,飞得如此强劲有力,竟然逃离了矛箭,消失在天际。原来的故事到此为止,剧作家诺尔维则以此为本写了一部名为《逾越》的浪漫悲剧。剧中的年轻男子与恋人订下秘密约会,飞去那里见她;但她无意间说溜嘴,让另一个追求者得知此事,于是那人埋伏在该处等待。这对情侣见面拥抱时,追求者掷矛射死了翼男。女孩拔出自己身上带的刀,杀死凶手,然后——跟还没完全断气的翼男痛苦欲绝地道别之后——自杀。剧情很通俗,但如果演得好还是很感人,每个观众都会含泪看着男主角先是如鹰般降落,临死前又以那双青铜色巨翼盖住恋人。
几年前,《逾越》的一个版本在我这次元上演,地点是芝加哥的「真正现实剧院」。剧名被译成《天使的牺牲》或许无法避免,但仍相当不幸。嵇沂人完全没有任何神话或传说涉及我们的天使。长着幼小翅膀的甜美小天使的多愁善感图片,盘旋的守护天使,或庄严的神之使者,在他们看来都会是极为恶劣的嘲弄,嘲弄着每个父母和每个青少年恐惧不已的事:一种罕见但可怕的畸形,一道诅咒,一项死刑。
住在城市的嵇沂人,这种恐惧稍减,他们不把翼人视为献祭的代罪羔羊,而是以容忍甚至同情的态度对待,把他们当作具有最不幸缺陷的人。
我们可能会觉得这种想法很怪。翱翔在困于地面之人的头顶上,跟鹰鹫竞速比快,在空中飞舞,乘风而起,不用搭乘吵闹的金属箱,也不用借助塑胶和布料和绳索的组合,而能挥动自己巨大、结实、壮美、开展的翅膀——这怎么可能不是一种喜乐,一种自由?嵇沂人一定是太冥顽不灵、心胸狭窄、灵魂阴沉,才会把能飞的人视为残障!
但他们这么想确实是有理由的。事实上,嵇沂的翼人无法信任自己的翅膀。
翅膀本身的设计找不出任何缺陷。只要稍加练习,就非常适合短程飞行,也可以轻松地乘着上升气流滑翔盘旋,再多加练习,还可以俯冲翻滚,表演空中特技。翼人完全成熟后,若常飞行,体力会变得很强,几乎可以毫无时限地停留在空中。许多人也学会边飞边睡觉。文献中有超过两千哩的飞行记录,其间只短暂盘旋停留吃东西。这些极长距离飞行大多由女性完成,因为她们身体和骨架较轻,有利于长途飞行。男性的肌肉强而有力,则可以在飞行速度上夺冠,如果有这种奖项的话。但嵇沂人,至少没长翅膀的大多数,对记录和奖项不感兴趣,尤其是这种竞争的死亡风险很高。
问题在于飞行者的翅膀有时会突然灾难性地全面失灵。嵇沂和其他次元的飞行工程师和医学研究者一直无法解释原因何在。翅膀的设计本身找不出缺陷,因此失灵必然出于某种尚未发现的生理或心理因素,使翅膀结构与全身其他部分不能相容。不幸的是,事前不会出现任何衰弱迹象,翅膀失灵完全无从预期,突如其来毫无预警。一个成年后飞了一辈子、从没半点问题的翼人,有可能某天早上腾空而起、飞到高处之后,突然惊恐地发现翅膀不听使唤了——双翼在他身侧哆嗦、收起、胡乱拍打、瘫痪无力。然后他便从空中直直坠落。
医学文献指出,飞行有高达二十分之一的失败率。我问过的翼人认为翅膀的失灵率绝对没那么高,说他们认识一些人天天飞行,几十年都平安无事。但这个话题他们不大愿意跟我谈,甚至可能也不跟彼此谈。他们似乎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或仪式,只把它视为纯粹随机的问题。不管第一次飞还是第一千次飞,都有可能出事,原因何在至今仍然不明——跟遗传、年龄、经验多寡、疲乏程度、饮食习惯、情绪、体能状况等等毫无关系。翼人每一次起飞,翅膀失灵的机率都是一样。
有些坠落的翼人保住一命,但再也不飞,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飞了。翅膀一旦失灵,就再也无法使用,只能瘫痪无力地拖在主人身侧、身后,像一袭又大又重的羽毛斗篷。
外地人会问,翼人为什么不带着降落伞,以防万一?他们当然可以带降落伞,但这是个性问题。会飞的翼人都愿意冒翅膀失灵的险,不愿冒险的翼人则干脆不飞。或许该这么说:将翅膀失灵视为风险的翼人不飞,会飞的翼人则不认为这算风险。
由于切除翅膀会致命,动手术移除翅膀的任何一部分也会造成无药可治、妨碍生活的严重疼痛,因此跌落的翼人和选择不飞的翼人一辈子都得拖着翅膀,走在街上,上下楼梯。他们不同的骨架结构并不适合地面生活,走路很容易累,也很容易骨折和扭伤。不飞的翼人多半活不到六十岁。
选择飞行的翼人每次起飞都要面对死亡。然而,也有些翼人活到八十岁还在飞。
他们起飞是相当美妙的景象。看过鹈鹕和天鹅等鸟类起飞时猛拍翅膀的不优雅模样,我本来以为人类的样子也会很笨拙。当然,从高处起飞是最容易的,但如果附近没有这种方便,他们只需跑上二十或二十五公尺,让伸展的巨大双翼足以上下拍动两次,然后一步腾空,就飞起来了,愈飞愈高,一直向上——也许会盘旋绕回上空,向抬头仰望的其他人微笑挥手,再如流矢一般直直飞去,越过屋顶或山丘。
飞行时,他们双腿并拢,身体微微后仰,腿羽展开呈鹰尾形,以利飞行。由于手臂跟翅膀的肌肉并无直接关连——嵇沂的翼人有六肢——他们可能会将双手贴在身侧,以减低风阻、增加飞速。如果是轻松和缓的飞行,双手也可以同时做任何事——搔头啦,削水果啦,素描空中鸟瞰的风景啦,抱小孩啦等等。不过最后这一样我只看过一次,害我为之提心吊胆。
我跟嵇沂一位名叫阿迪亚迪亚的翼人谈过几次,以下便是我征求同意之后所录下的他的话。
哦,是啊,刚发现的时候——你知道,就是身上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我整个呆掉了。我吓坏了!根本不敢相信。本来我一直认为这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们小时候常会开玩笑,说谁谁谁不大「脚踏实地」,或者说:「他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但是我?长翅膀?不可能。所以当我开始头痛,然后牙痛了一阵子,然后背也开始痛的时候,我都一直告诉自己说那只是牙痛,只是哪里感染化脓……但是一旦变化真正开始,我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那时候真的好可怕,我其实都不大记得了,总之非常难受,非常痛。一开始是像好几把刀子在我两肩之间割来割去,好几只爪子沿着我的脊梁上下猛刨。然后疼痛扩散到全身,我的胳臂、腿、手指、脸都好痛……我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下了床,跌在地上,结果爬不起来,只能倒在那里喊:「妈妈!妈妈,快来!」当时我母亲在睡觉。她在餐厅当服务生,工作到很晚,每天回家都三更半夜了,所以睡得很死。我感觉身体下的地板愈来愈烫,因为我整个人在发高烧,想把脸移到地板上比较凉一点的地方都没力气……
唔,不知道是疼痛有所减轻,或者只是我逐渐习惯,总之两个月之后情况稍微好了一点,但那段日子还是很难熬。而且漫长、乏味、又奇怪,就这么趴在那里。但是不能躺。你知道,那种情况根本不能躺。晚上也很难睡觉,总是夜里痛得最厉害。你总是发着烧,想着奇怪的事,冒出荒唐的念头;却又始终没办法想清楚任何一件事,抓住任何一个念头。当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思考了,只不过是一些想法跑进又跑出我脑袋,我只能看着它们来来去去。而且也没有任何未来的计划了,因为这下子我有什么未来可言?我本来想当老师,母亲也非常赞成,还鼓励我多念一年书,好进师专……唔。我的十九岁生日就是趴在我的小房间里过的,在蕾丝工人巷那家杂货店楼上、我们的三房公寓里。我母亲从餐厅带了些高级菜色回来,还买了一瓶蜂蜜酒,我们试着庆祝,但我不能喝酒,她又哭得吃不下东西。我倒是吃得下,那时我整天饿得要命,这让她高兴了一点……可怜的妈妈!
唔,总之,那个阶段逐渐过去,翅膀长出来了,又大又丑又赤裸地垂在那里,一开始就很恶心,开始长羽毛的时候更难看,幼羽活像超大颗的青春痘。但当主要和次要羽毛长出来,我开始感觉得到那里的肌肉,也能抖动、摇晃、稍微举起翅膀——而且我也不发烧了,或者我已经习惯总是微微发烧,我不大确定到底是哪样——我可以下床走动,感觉得到身体变轻了,仿佛重力对我无法发生作用,尽管我背后拖着那两个大翅膀……但我可以扬起翅膀,让它们离开地面……
但我自己无法离开地面。虽然身体感觉很轻,但就连试图走路都会让我累坏,整个人衰弱又发抖。我以前满擅长跳远的,如今却连蹦一下都没力气。
当时我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但身体这么虚弱让我很不开心,而且有种被困住的感觉,觉得很闷。然后一个翼人造访我们,他住在城北,听说了我的事。翼人都会关心正在长翅膀、发生变化的孩子。他来看了我两次,要我母亲安心,同时也注意我的健康。我很感激他。然后他跟我长谈一番,教给我一些可以练习的运动。于是我开始做那些运动,每天做,整天做——一做就是好几个小时。除此之外我还能干嘛?以前我喜欢看书,但现在似乎没那个心思了。以前我喜欢看戏,这下也不能去了,我的身体还不够强壮,而且戏院那些地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