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_杨鹏_吴岩] 浮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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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抖。
她说:“有时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没骗他,那是挺难的。”
他说:“有时根本无须证明,比如现在。”
“你内心里很鄙视我,是不是?”
“这使你感到受伤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还憎恶我?”
“不……让我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给你。”
“为什么?”
“不,我说得不对。我想……我想……我要你温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条蛇?”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象一个童话,结果被变成丑八怪的公主,嫁给白马王子为妻……”
“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王子。”
“我以为你是呢?”
许久许久,他默不作声。
“爱爱我吧,求你!趁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在和一个男人逢场作戏的时候……明天我又会变成从前那个不要脸的坏姑娘了!……”
黑暗中,她的语调凄凉哀婉。
嚓!他猛地划着火柴——她已泪流满面了。
他为眼前的真实颤栗了!他深深地埋下了头,火柴熄灭了。
“你听着!你现在必须听我讲。听我讲讲自己!……”
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一边讲他的三十三岁的人生经历——
名牌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获得了航空电子专业硕士学位……忽然有一天从香港飞来一份价值一百七十万美元的遗产……他把得遗产的秘密告诉给一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服装模特“偶然”与他相识……爱情故事……他们结成伉俪,新婚燕尔,同宿双飞……
两个月后他的“维纳斯”象一个幻影似地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那个朋友,还有一百七十万美元的存折……朋友和“维纳斯”去了美国……他一夜间成了一文不名的光棍……
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谴责那一对骗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再没有比看到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一日之间变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更开心更快感的事了……甚至连他的自尊也难以保全了……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在沙发上吸烟,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既然你如此恨女人,而我又没希望得到你的爱,你杀了我或许可以解解你的心头之忿……”
“不——”他紧紧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将脸伏在她的胸前,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比她纯洁。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你……你答应永远别离开我行吗?你说话啊!……”
“噢,噢,乖孩子,别哭,别哭,我不离开你!,我一定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要恨别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被骗了!我们要好好地活!我要为你从此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你要为我从此做个善善良良的男人……”
六
海鸥的威胁象一场噩梦一样,已经不复存在。浮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疯狂的人们也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浮城象一艘巨大的方舟,无声无息地漂向一个岛国——日本。
全市的公民都要出国了!
日本!
日本啊!——尽管是在漆黑的雨夜,万千民众仿佛看到一轮鲜红的太阳辉煌灿烂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为安,化险为夷,而且逢凶化吉啊!
这不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费出国大观光么?
他们欣喜若狂,冒雨拥上街头,不但敲锣打鼓而且鸣放鞭炮……
挣日元!
日元正在全世界金融市场上升值呐!
吹呼。歌唱。
九州岛在望啊!日本在望啊!
新的希望使人们又变得热血沸腾,世界又在平衡与不平衡中动荡。
曾经在混乱中剪破别人救生圈的人奉还那人十个救生圈。
曾经在死亡面前忏悔自己一生罪恶的人否认前言。
曾经在灾难中撕去面具凶相毕露的伪君子们又重新变得假仁假义、道貌岸然。
曾经想在灭亡到来前夕强奸、杀人、抢劫的“凶犯”们放下了屠刀。
……
可是平衡是暂时的,马上要被打破的。人类总是每分每秒地给自己找麻烦,否则就会全身奇痒,哪儿都不舒服。
从大学校园开始,人们对升起哪一国的旗帜问题发生了争执,不同利益的人们很快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方阵地,展开了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
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
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
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上。两种不同的政治象两只庞大的巨兽,势不两立地对立着。
枪声隆隆,血肉横飞。
旗帜,在枪林弹雨里——
飘扬、飘扬、飘扬……
七
他说,“我们首先要离开这个城市。”
她说:“我跟着你。”
“不过,一旦到了日本的门户前,出国容易多了!”
“只要你决心已定,我不会拖累你。我可以洗盘子,当侍者,当佣人。”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有十五六万美元了,那是一千五六百万日元呢!”
“这是很多很多么?”
“当然不算很多很多,不过对于到日本去闯生活的人们来说,算是小富翁了!”
婉儿捂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习惯于外面强烈的阳光。她回味着男人,不,她的“哥”说的那句话,“其实你的心性是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女孩儿,”她心里美滋滋的,她是妓女,身子脏,可心仍是一片纯洁的处女地呵,为了哥,她要好好做人。
好几天,她都在屋里呆着,她要出去走走。一路上都有无耻男人缠她,都被她巧妙摆脱了。
在火车站广场前一排旗杆下,她看见一个男人弯腰在地上捡一截烟头,她愣了一下,一眼认出他来。
“广志哥!……”
她喜不自胜。广志是小红的丈夫,孟祥爷爷的女婿。孟祥爷爷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在心里燃起报恩的渴望。
“婉儿!……”
他出乎意料地瞪着她,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目光望着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贪婪。空气因他们的聚集而污浊,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脚臭。婉儿隐忍着自己的厌恶,笑问:“我小红姐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是冷漠的。
“她是你老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我就应该知道?”
他恶声恶气地反问,仿佛她问的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婉儿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憎,实在地说,婉儿认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干。她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分,只因他是怀孕的小红的丈夫,而小红是孟祥大爷的女儿,而孟祥大爷是她的恩人。没想到他如此这般地对待她。
婉儿说:“走,跟我一块儿找小红去。”
“小红?这种时候谁关照谁啊?你想干什么?”
他冷笑起来。
“我想帮助你们!”
“你?……”
他望着她,依然冷笑、摇头,那意思是——婉儿,你休跟我要什么花枪!大概你打算怎么利用我一下子吧?不熟悉你的人琢磨不透你,我还琢磨不透你?……
婉儿又说,“广志哥,我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诚意?你这种……你还有诚心诚意的时候?”他说,“那好,我倒要考验考验你的诚心诚意,你先替我讨两支烟……”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这儿是‘骆驼’牌的……”
他们周围的男人,刹那间高举起七八只手。
婉儿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怀不良的男人。那些男人肯定要她付出某种代价,然而,她不动声色。
她问他,“你说,你要什么烟?”
“冲的!‘骆驼’!十支!……”
广志故意刁难她。他一无所有,却依然能置别人于窘地,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值得一做了!他内心的快感简直没办法形容。
“好,就要你的!”婉儿对那个举“骆驼”的男人说,旋即一转身,“跟我走吧!”
那男人得意洋洋,广志惊呆了。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仿佛她把两条无形的绳索系在他们脖子上了。
他们三个走出火车站好远了,一个警察向他们走来,他是搞巡逻的,没怎么注意他们。
“抓流氓!”婉儿大声喊起来,警察回过头。
那个男人听她这么一叫,腿早已软了,连忙溜之大吉,他原想用烟要挟婉儿并侮辱她,现在就让他同他的艳梦见鬼去吧!
“把烟给我!”广志说着夺过烟,蹲下,捡起那盒烟,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凶猛地吸。
“孟祥大爷死了。”婉儿说。
“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哇!……”他的拳头擂着水泥地面,“我早就对老家伙说过,那么多钱,不能全存在一个小小的储蓄罐里!就是不听我的,以为我操的是份儿没用的心!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呀!……”他号啕大哭起来,他哭的不是岳父,而是钱。
婉儿内心里,一种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动了,并且被迷乱了。
“广志哥,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红,对你两口子有利。我认识一个人,他有十五、六万美金,可以帮助我们,我一心报答孟祥大爷,以后我们四个一起好好地过。”
广志一听,不哭了,眼睛放射出贪婪的光。
八
日本就要到了,九州岛近在眼前。
一具具在与海鸥搏斗和与自己人巷战中死去的尸体被投入海中。
人们全都站立在漂浮的“海岸线”边上,凄凄惨惨地与死人的灵魂告别。
哭声又一次震撼整座浮城——不,震撼着这漂浮在海洋上的废墟之地。
然而一种无比奇异而庞大的景观,很快的,便以它的雄伟气势,抑制住人们的哭声。
一座冰的长城,望不到从哪里开始,也望不到在哪里中止,高耸于海洋上。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现实,一个光芒万丈的现实。
在它的后面,便是有的人想在那赚日元,有的人因此打得死去活来丧失性命的九州岛。
日本人不要这座城市,他们应用高科技在海上筑起了一座冰墙,防止浮城靠近,他们心疼将会有很多日元被中国人挣去。
人们一群群临海伫立在浮城的城边上,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仿佛集体中风不语。
日本人给中国人吃闭门羹!
“小日本你好不仗义!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你们来这一着吗!老子死在你的国门前!老子这就死给你们看!……”
一个男人愤怒地喊着跃进了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