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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歌 by 米兰lady-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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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读史,见舜一家的行径,不觉得奇怪么?”伏波不由冷笑,“除了他一人是圣人,他的盲父、继母与异母弟象皆如妖魔般恶毒凶狠,一次次设计要置他于死地。继母与异母弟倒还罢了,可我就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对他会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跟妻子幼子一起谋杀他?若只是简单地想助幼子夺嫡,早立遗命便是了,何至于一定要舜死,还只用卑劣的手法,而舜竟每次都能离奇逃生?这些所谓受迫害的事,只怕多半是由舜自己杜撰,或者,至少,是经他大肆渲染夸大过的,以衬自己的贤德,沽名钓誉罢了。” 
子暾默不作声。伏波又道:“若他当真孝悌,为何会在当权后流放父亲,杀害兄弟?若他当真仁厚忠义,又为何会在尧禅让之后将尧囚禁,断绝他与儿子丹朱的往来,继而将他流放至死?” 
“这……”子暾惊异:“尧不是退位后自己巡游天下,崩于阳城的么?” 
伏波道:“据说那时尧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即便这年岁不准,必也是百病缠身的年迈老者了,巡游?好大的兴致!你想想,当时都城平阳与阳城路程相距近千里,那么老的人,只带一两个身边人,却要翻好几重山,越好几条河才能到阳城,而那目的地在当时,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所以他死在那里倒不足为奇,正是舜为他安排的结局。” 
“舜……”子暾忽然想道:“舜也是死在‘南巡狩’途中。” 
“对,舜不幸遭遇了跟尧一样的命运。”漫不经心的浅笑看上去有类似嘲讽的意思,伏波说:“在发现他已无法掌控羽翼已成的禹时,也被迫与禹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然后禹也借鉴了他处置尧的经验,并变本加厉,把他放逐到两千五百里以外的苍梧,那是更边远的蛮荒之地。”  
子暾沉思,须臾,叹道:“是啊,若真是巡狩,为何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未伴他同行,倒在他死后于不相干的湘江投水自尽。” 
伏波摇头道:“她们是否是殉夫自尽尚还存疑。要自尽,为何不在舜崩时自尽?为何不赶到他身边自尽?甚至,二人都无与夫君共穴合葬之意,迫不及待地跳入湘江中,让人连尸首都找不到?”说到这里,举目看窗外墙角植的几株湘妃竹,“她们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的女儿,跟王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湘妃竹上的斑点是她们眼泪所化,她们真的这么悲伤么?流这许多泪,是悼念夫君,还是哀己命将尽?” 
“或者……”忽又一声轻叹:“那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一时两人都无语,只听窗外风来疏竹,拨出层层沙沙声,音律幽凉。少顷,子暾才又问:“何以母后所说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 
伏波一笑:“因为史书都是胜者所编。但凡涉及政治,人就不可能太干净,好容易赌赢了,自然要修史,或干脆编造一些动人传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你叔父现在不就在召集门客修樗史么?所以,他教导你的倒也没错,你要做的是,像尧舜那样,既成大业又流芳千古的‘圣君’。” 
“但是,”忽然加重了语气,她凝视着子暾,一字字道:“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像尧舜那样治天下,但绝不能给人请你‘禅让’的机会。” 

灭芑国、退勍军之后一年,莘阳君夫人、芑国王女病逝。莘阳君以正夫人礼葬之,筑墓举哀,应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在夫人亡后半年,他不着华服,不近声色,以悼念亡妻。 
一日入见子暾,子暾见他尚穿素服,便问:“婶母丧期已过,这素服叔父还欲穿多久?” 
莘阳君答:“三年。” 
捻灭几乎已浮至唇边的冷笑,子暾转而问他:“叔父在修樗史,不知将如何记载灭芑之战?” 
莘阳君答得毫无滞涩:“自然是大王遣仁义之师,替天伐逆,匡扶正义。” 
子暾手指轻拨案上一卷莘阳君修订好的《樗史》,朝他斜眸一瞥,道:“我一直想问叔父,芑王当年如此赏识叔父,并嫁以王女,多年来对叔父颇多关怀,而叔父后来决定伐芑,可曾觉得对芑王有失仁义?” 
“仁,义,只存于君子之间。”莘阳君淡然道,“芑王当年助臣是欲借臣窃国,屡次明说暗示,臣故作不解,每每敷衍过去,后来隐居幽篁山,亦有避其之意。” 
“那婶母呢?婶母对叔父更是全心以待。叔父灭其国,弑其弟,又有否顾及过婶母的感受?”子暾见莘阳君神色未变,索性问得更犀利:“她,真是病逝的么?” 
莘阳君仍不觉愠怒,答说:“拙荆一向体弱,且敏感多思,惜非多寿之人。我确有负于她,但,只要于国于大王有益,虽负尽天下人,我亦为之。” 
“我可以相信你么,叔父?”子暾微微摆首,略有些感慨:“这几年来,我始终对叔父言听计从,无比信赖,但却常常不知道叔父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少顷,目光飘移于竹简之上:“你下次会做出何种令万民称颂的善行?你的门客除了踏弩还在研制什么?你会在何时嫁出我另一个妹妹?将来你会如何在史书上写你,写我……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眉头蹙了蹙,莘阳君问:“可有人跟大王说了些什么?大王英明宽仁,对臣以诚相待,委以重任,臣方得辅佐大王,尽心竭力,力求报国。而今大业未成,尚须我君臣同心协力,共创盛世,大王切勿听信他人离间之语,因一点疑惑而损大计。” 
子暾不应他此语,似笑非笑地转问另一问题:“叔父,当年芑王既有意助你窃国,你为何不窃?” 
莘阳君决然摇头:“这国迟早是你的,我不会去窃。” 
“我何德何能,竟得叔父如此重视。”子暾一哂,“叔父说,行大事者,不可为妇人之仁所羁绊,故叔父不怜婶母,不惜桑洛,却何以独对子暾另眼相待,因子暾而不窃国?” 
“因为,你跟她们不一样。”莘阳君忽然朝子暾走近几步,不寻常的光焰点亮了双眸,他凝视子暾:“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而你,子暾,之于我,如骨,如血。” 
突如其来地,被他目中的温度所惊吓,子暾不由往后一缩。而他还在看他,浑不似臣子看君王的神情,那目光融合了奇异的关爱和其他莫可名状的感情,就如在看一件由他亲手创造的精品。 
“子暾……”他又在唤他。子暾模糊地感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是僭越了,但他唤得如此自然,仿若在唤关系与他无比密切的晚辈……似乎亦无错,叔父也许只是暂时忘记了地位的尊卑,只记得自己是他侄子……但是他唤他的语气让他联想起母亲,母亲是这样唤他的,带有父王的呼唤都不会有的温度。 
如骨?如血?再回想叔父用的词,子暾几乎有些惊呆了,可疑的碎片在脑中碰撞:幽篁山、杜若、母亲每次在听人提起莘阳君时那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还有公子祺和桑洛…… 
啊,为何想起他们!子暾忽然暴怒,猛地站起,朝还欲对他说什么的莘阳君斥道:“放肆!你竟敢直呼寡人的名字!” 
莘阳君一怔,立时回复常态,欠身道:“大王恕罪。” 
子暾一振广袖,指着门外厉声道:“滚,滚出去!” 
莘阳君在子暾的盛怒下以平静语气告退,垂目倒退几步,才转身出门,一如为臣应有的恭谨。 
待他身影消失,子暾复又倒坐在椅中,额头有冷汗渗出,青红不定的面色,心生难言的惶恐。 
须臾,那门前,有一角衣裙悄然于侧边逸出,一女子越过门槛缓缓走进,却是溪荪。 
她以古怪的眼神看他,轻声道:“大王,那是不孝的。” 
 
那一晚,子暾甫出现在伏波宫内,伏波便觉察出了他异样的情绪。 
他摒退了所有宫人,枯坐在她身边看她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貌似无干系的话。 
母后最喜欢杜若罢?真巧,莘阳君也喜欢,他府中就种植了许多,花开的时候,他身上都带有杜若香。 
莘阳君说,他日归隐,仍会回幽篁山……那是母后的故乡,风景一定很美罢?几时有闲,子暾也想去看看。 
昨天,有一后宫女子说,我与莘阳君长得颇相似。我照照镜子,是觉有几分像…… 
今日,莘阳君与溪荪都与我说了奇怪的话。莘阳君说,我之于他,如骨如血。我斥责了他。而溪荪说,那是不孝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伏波推开花枝,搁下剪刀,侧身面对子暾,直接问。 
“我的父亲是谁?我是谁的儿子?”子暾陡然发问,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盯牢母亲,仿佛在抓紧最后一块救生的浮木。 
伏波冷眼看他,反问:“你这大王,是如何当上的?” 
子暾答:“是父王传位于我……” 
“不对。”伏波断然道,“他从未有过传位于你的意思。你能即位,是因为他没有选择,樗国臣民也没有选择。天下人都知,你是樗王玄湅唯一的儿子。” 
子暾默然,沉吟不语。 
伏波和缓了语调,轻声问他:“现在,你知道答案了么?” 
子暾抬目看看母亲,终于,郑重点了点头。 
伏波便笑了,取丝巾为他拭了拭额角的微汗,无比怜爱地:“都这般大了,还时时把喜怒搁在脸上,人只当你是透明实心人,这怎么行呢?” 

又过数月。依然是莘阳君辅政,子暾言听计从,王国于安宁的氛围中逐步繁盛,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次年的春季有些异常,一直是春阳杲杲的天气,应有的雨季却迟迟未来,已影响到农耕水利,臣子们恐延续至夏季会演变为大旱,便奏请子暾早作准备,并参照莘阳君故事出城祈雨。 
子暾当即应承,但说:“此番旱情也许与前次两场战争有关,杀戮过甚,上天必然不喜,如常祈雨只怕无济于事,寡人有意乘龙舟入洺水巡游,沿途祭祀天、地,及山神河伯,求上天早降甘霖,并请诸神佑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臣称善,惟莘阳君觉无此必要,说君王不可擅离国都,出城祈雨即可,毋须巡游数百里。但子暾坚持,并私下恳求莘阳君道:“我近日常梦见桑洛,她每以哀凄神色对我说,她魂锁江心,终日孤寂,难禁洺水寒。故我亦想借祭天地诸神之机亲临洺水,为她祝祷,愿她早日飞升,免受这黄泉水冷之苦。万望叔父成全。” 
莘阳君见他如此恳切,提起桑洛又是一番黯然神伤景象,目底郁色令人动容,终于颔首同意。 
子暾立即命人备祭品、造龙舟、选吉日。不料一切就绪,随行臣子侍卫整装待发时,子暾却病倒了。 
说是感染风寒,而临行前夕病势骤然加重,浑身发热,面色潮红,虚弱得连睁目都很困难。 
预定启程之日莘阳君入宫请安,见子暾仍昏昏沉沉地躺于病榻中,走近以手抚他额,那烫手的温度使他不由悚然一惊,便道:“大王既龙体欠安,宜安心休养,祭天之事日后再议。请大王命臣传旨,取消今日行程。” 
子暾却坚决摇头,硬撑着坐起,对莘阳君道:“吉日已定,并早就诏告天下,若如今取消,恐天怒人怨,将来遭天谴,为国引来更多祸事。” 
莘阳君凝眉道:“但大王若不顾病势巡游,舟车劳顿,必有大碍。” 
“叔父,”子暾忽地紧握住莘阳君的手,“请叔父代我祭天。” 
莘阳君讶然推辞,而子暾继续恳求:“叔父是子暾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论血统,论身份,试问天下还有谁能比叔父更能代表子暾呢?在子暾心中,叔父有如亚父,今子暾碍于病体无法乘舟祭天,亚父代子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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