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影空来(出书版)-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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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样的话,玉言天静默着,神情平淡,水镜似的眼眸里甚至不曾起一丝波渊,只是在心底轻叹: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天下能让东始修动摇的只有凤凰儿。
“玉师,此念不知何时生,亦不知何时止。”东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凄怆,见者心酸。
玉言天依旧沉默着。
片刻,他提过茶壶,再取过茶杯,倒满两杯茶水,然后一左一右置于几上,“左边是凤凰儿,右边是江山帝位万千美人,你选哪一杯?”
完全没有考虑的,东始修端起左杯,一饮而尽。
对于东始修的选择,玉言天一点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许不会知道,大东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人欺负,只是为了给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过茶杯再次倒满,道:“左边是你和凤凰儿隐遁山林逍遥度日却天下动乱众生凄若,右边是你与凤凰儿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选哪一杯?”
“玉师…”东始修心头一窒。
“选哪一杯?”玉言天的声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断玉。
东始修伸手,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栗,他的眼睛望着左杯,可他的手却只能伸向右杯,端起来,仰头闭目,一口饮尽,却如吞荆刺,如饮黄连,痛彻肠肚,苦彻心胆。
“傻孩子。”玉言天叹息的看着东始修,清明的目中终于流露出慈爱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该知晓,无论你空悬后位多少年,凤凰儿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东始修耳中,顿闻“咔嚓!”一声,握在东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红的鲜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然后顺着矮几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东始修恍然未觉,他垂目望着自己的手,看着碎瓷坠落毯上,看着鲜血汩汩流出,轻轻如呢喃般道:“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
玉言天没有动,没有说话。
“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凤凰儿要嫁人了……”东始修喃喃不断,然后猛然抬手一拳击下,“砰!”的一声,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壶茶杯摔落软毯滚落大殿,茶水飞溅开来,落在两人衣上、面上。
“凤凰儿要嫁人!凤凰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东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几顿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宰了那人!”
东始修身体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已紧紧崩了近一个月了,又或者说已崩了许多年了,此刻终是崩到了极限,压抑着的焦虑、失落、愤怒、憎恨、悲伤便破闸而出,汇
成了近乎癫狂的发泄。
“凤凰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凤凰儿是朕的!凤凰儿是朕的!”又一拳击下,碎木成沫。“朕要杀了那人!朕要杀了那些臣子!他们怎敢那样对朕的凤凰儿!朕要杀了他们……全都杀了!”
那些理智之下决不会倾吐的话语与愤恨,在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赖的恩师面前,顿如洪水倾泻而出。这时候的东始修不再是威严的大东皇帝,只不过是一个悲伤、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着,朦胧的暮色里依稀可见面上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怕,如同笼中负伤的野兽。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响起一串跪响,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莺鸣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开,却是玉言天以碎瓷相击而成,虽只是简单的叩击,却极有韵律,仿佛每一响都敲在心弦上,一声一声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愤恨……
“叮叮叮……叮叮叮…”
东始修胸膛里奔涌着的愤怒、凶暴随着这清脆轻柔得如同音乐般的叩击声慢慢松缓,慢慢淡去,渐渐消散 …
两刻之后,当玉言天停下叩击,对面的东始修已恢复常态,只是眉眼之间笼着深深的疲倦。“玉师,你可知我为何寻你?”
玉言天没有答,只是轻声道:“你累了,睡吧。”
东始修看着他。
“放心,为师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阵微风拂过,东始修阖目卧倒。
夜幕降临,窗外朦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静静坐在一片黑暗里。
很久后,殿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为他们的师父,他怎么会不知道东始修为何那么急切的寻他。他再不来,大东皇帝便要陷入癫狂之中,或是掳着他最重要的人弃位而去,更可能会成为大开杀戮的暴君。
他是他们的师,亦是他们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凤凰儿,你真不愧这个名号,羽翅扇动,必风起云涌。”
大殿里最后响起这么一句叹息,而后沉入静寂。
十、德音莫违6
翌日。
东始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时,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没有的平静,令得耳目格外的灵通。窗外红梅嫩黄的花蕊清晰可见,远处隐隐传来南片月的叫嚷声“玉师回来了为什么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应该最疼我,所以也该先看我!”
看来弟妹们都知道玉师回来的消息了。
东始修微微一笑,抬头,沐着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阳,看着窗前矗立的身影缓缓开口:“玉师,我们八人情谊依旧如昔。”
窗边的玉言天微微点头,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这却令朝臣视他们为眼中钉。”东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天下本是他们打下来的,他们有安邦定国之才能,可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们重用他们?我还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儿孙继位,那时的他们会如何对待我的弟妹?削官贬爵?抄家屠族?玉师,我不敢想象以后。”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玉师,有时候细细想想便觉得世事真是可笑。”东始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历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鸟尽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却是任人唯亲,人人谗害。”
“人本是世间最复杂的。”玉言天淡淡道。
“最初起兵,为的是保护弟妹,至今时今日坐拥江山,依不改初衷。”东始修仰首,透过窗外的梅树,了望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八荒塔,然后他推窗,折下一枝红梅,“玉师,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你为天下之君,自担天下兴亡。”玉言天转过身来。
话音落下之际,“砰!”的殿门被推开,南片月跳着跑了进来,“玉师!我好想你啊!”
“玉师。”
陆续跨入大殿的几人莫不恭敬而欢喜的唤着恩师。
“你们来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抚育的爱徒。
凌霄殿里,那一日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开怀笑语,和着暖暖冬阳,一扫近来笼于帝都上下的阴霾。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时六刻。
天还只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如冰刀刺骨,许多的人都还睡在热被窝里做着甜梦,而帝城长街上,一到士兵踩着齐扎的步伐快速奔过,刀剑碰触盔甲发着“叮当”脆响,在冬晨里如同冰洞里的水滴声,让人闻声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将之团团围住,朦胧的晨光里,依稀可见府前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题着“梁府”二字。
那时刻,这府富丽奢华的府邸的主人梁铎刚刚洗漱过,正由着婢女们侍候着穿上朝服,准备
去上早朝。
“砰砰砰!”一阵急剧的拍门声响起。
“什么人啊?这么早。”梁府的门人提着灯笼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了门栓,刚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门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开,然后一大帮士兵迅速涌入。
“梁铎接旨!”
一声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宁静,府中早起的仆人看到那些腰悬刀剑气势汹汹的士兵,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胆颤心惊。
不一会儿,梁铎闻讯赶来,见到如此阵仗亦面现惊色,可还不待他开口相询,前来传旨的禁中都尉宋尧高举圣旨唤道:“梁铎接旨!”
“臣梁铎接旨。”梁铎心头忐忑的跪下,然后一府的人哗啦啦跟着跪倒。
““虔侯”梁铎,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图报,反贪财纳贿,结党营私,谋乱夺政,罪无可赦,削爵革职,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其妾梁张氏,以色贿官,暴敛财物,依势凌弱,着解廌府监押候斩!梁府家财没入国库,梁氏一族男丁几十五以上皆成极边!钦此!”
当宋尧圣旨念完,梁府里所有的人都从头凉到脚,梁铎更是当场软倒在地。
“梁大人,还不领旨谢恩。”宋尧冷声唤道。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铎醒过神当即摇头大喊。
“梁大人有没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尧一声令下,身后士兵顿上前捉余梁铎。
“不!臣是冤枉的!”梁铎大喊。
“大人!大人!”
“天啦,这可怎么办啦!”
眼见梁铎被拿,梁府里诸人顿时凄惶大喊,个个六神无主哭作一团。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里如此人家却不单只是梁府。
在宋尧于梁府宣读圣旨的同时,监御史管宣、光禄大夫朱礼、太仓令周栗以“贪黩梁氏贿赂,与其结党谋乱”之罪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少府丞马准、侍御史秦高、尚书仆射刘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贪财纳贿”之罪革职抄家。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梦中醒来,闻得此消息时,只觉一夜间已天地变色。
而大喊冤枉的梁铎,在解廌府里,面对着那些与他一同押来的管宣、朱礼、周栗等诸位朝官,面对着一叠叠详详尽尽的贿赂明目,面对着尹蔓箐及聆风阁管事等人证,面对着那些记录着何时何地他与那些朝官们的谈话内容的证词,顿哑口无言。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罪证确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处斩!”解璃府尹白意马当堂宣令。
梁、管、朱、周四人顿瘫软在地,面若死灰。
同一日,一道圣旨送到了“蔚秀宫”,诏曰:“梁妃阴交外臣,谋权图位,罪无可恕,废黜为民,幽禁永巷。皇长子天珺年少,交“馨宁宫”
凤妃抚育。”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梁张氏押赴刑场处斩,帝城百姓空巷围观。
午时,斩令下。
刀挥之际,梁铎大喊:“吾所为,皆与“英侯”凤荏苒相商也!”
血洒,头落,目睁,唇边犹挂阴毒狞笑。
那一句若平地惊雷,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顿时满城哗然。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金殿早朝,“英侯”凤荏苒跪奏皇帝:“臣为国戚,身受皇恩,本应尽忠图报,然贪性未束,为梁氏重金所引,与其结交行私,犯欺罔贪黩之罪。今臣悔恨难当,愿受死罪以正朝纲。”
满殿大臣闻之无不惊愕呆怔。
尔后皇帝下旨:“凤荏苒欺罔贪黩,罪无可赦,削爵革职,赐自尽。凤府家财没入国库,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臣领旨谢恩。”凤荏苒叩首。
然后,殿前侍卫入内将他抑送至解廌府。
殿中群臣无不忐忑自危。
十、德音莫违7
当日傍暮,白意马自解廌府出来,正待回府,不想刚步下台阶,一道人影迅速扑出跪倒他身前。
“什么人?”府前衙役当即拔刀相护。
“草民乃罪人凤荏苒长子凤无衣。”跪着的人抬头,是一张冻得乌青的少年面孔。
听明来人身份,府衙冲到嘴边的喝斥咽了下去,只道:“此非你来之地,速速离去。”
凤无衣却仰头望着白意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宽待。草民身为人子,只想给父亲送一顿饭一壶酒,已尽人子之情,还望大人仁慈,许草民之请。”
白意马看着寒风里少年的身子冻得发抖,却跪得直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