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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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对扶桑重重看一眼,转向走廊里的男女说:睡觉。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们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辫子出奇的粗,头发一直长到后脖根。她们都记起那个人,曾经把不少人天揍了出去。据说他腰上一排飞镖是用了去猎鸟猎兽猎鱼的,极少用去猎人。人不值当用这般武艺去猎。据说他在万不得已时才拔出它们。一旦拔出它们,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为他掷的是明暗双镖;你见他右手的镖朝你眉心来了,忙躲,却正成他左手镖的靶心。但你永远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这身绝技,往往轮不上他出这绝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结局。
只有扶桑没趴在窗子上看他走远。
扶桑在当天傍晚给两个人抬走了。俩人穿黑衣黑裤,戴黑礼帽,走到楼梯昏处,根本就找不见他们。
俩人轻手轻脚拐进走廊。有人开门,看看是他俩,忙把门关上,拴死。
这是客人来之前,姑娘们都在洗身子,喷香水,添蜡烛,调琴弦。
俩人进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来试死活那刻醒来。俩人见她眼睁开,回身去找东西堵她嘴。见一条毛巾在地上,赶紧抄起,团成个大团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进她嘴里。
扶桑却突然把嘴大大地张开,乳燕待哺那样。
他们给她吓一跳,接着便有了三分尴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团毛巾给扔了。对她这样给堵惯嘴的女子,堵嘴不仅多余而且是件颇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俩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从头到脚蒙得一点亮也不给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担架上。还是没人出来截住这两个贼似的黑衣人。看见他们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门,免得再看见他们一回。他俩是专门给雇来抬尸首的,偶尔也抬个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俩人无声无息地下楼梯。
楼梯窄而多弯,任何一个人迎面上楼都可以把路堵实。
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白鬼,一对浅蓝眼睛盯着担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两个黑衣人请他让路,嘴咧着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小白鬼将身体贴在墙上,尽量贴紧。担架擦着他肚皮过去。
就在担架的末端擦过他时,棉被下面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迸住呼吸。他是听得懂这咳嗽的。未等他判断出什么事正在发生,担架已溜到楼梯脚,朝后院去了。
两个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门推开。小白鬼跟出来,浅蓝眼珠瞪得发白。等一等!
他们对彼此说了句:吾他老母。他们快起手脚,将担架横不好竖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门。
站住!我说站住!不懂英文。
担架总算给掖出门,石板小路和马路相接之处停着一辆马车,路缝呲出草,垃圾堆上的烟纸振翅欲飞。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车与马的实质,把一切变成了影子。
暮雾灰白地流来流去。
小白鬼迫出后门。你们不准动!我说了,不准动!我们没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轰然而起。担架的一头已被塞进马车的篷帘。
唔,早知该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给她一下她就安生了。小白鬼过来了,以后是个眼证。
那就先给他一下。
好,你来打。你打你打。小白鬼不知他俩在谦让什么。
你们别动,否则我马上喊警察!没英文没英文。
担架好歹已全进了马车。两个黑衣人一个去解马,一个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给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钟,大家好脱身。
小白鬼却转身朝院内跑去。
克里斯跑回院内,穿过楼,跑到前门的马厩牵下马,绕到后门,那辆马车已不见,连蹄音都没留。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确空了。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上结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动作一点不变。
她去了哪里?
老头不答,动作仍不变地看着他。她是去医院了吗?
老头将门慢慢推上。门缝最后犹豫一会,阖严了。
克里斯这时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课。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过夜的家训。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天从黑到白。
库凯家祖籍是德国。很典型的德国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终年关着。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请把胡椒和盐递给我可以吗?所有人都会吃惊地抬头,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
假如有人说:一帮悉尼痞子在城北纵了火。
大约五分钟之后另一人才会说:烧得一定厉害极了。大约又在五分之后某人说: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再过五分钟,某人说:纵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迹除净。这些天生的罪犯。
该把他们扔回澳大利亚去。
不过烧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房子。中国人那也叫房子?
在这餐桌上,一人发言之后,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而五分钟之后,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只是无声而已。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反复想过,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同时一再弄清,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最后一点,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
由于库凯家人寡语,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来,只是从不咏诵而已。或者,他们只用眼睛咏诵,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种咏诵。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笔,把时刻过往在脑子里的诗写下来。或者说他们的诗从脑子到笔已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却读诗,从德国迁移到美国,许多他们心爱的东西不可能跟来,能带的书仅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经和几十本诗歌。诗是惟一可以反复读的书,就像歌一样,唱热的歌照样有唱头。
库凯家职业是军人。他们心底认为军人和诗人是最接近的。诗人对人灵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军人对实质世界的征服和占领。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使人生发热或发冷的激情。
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
克里斯的父亲和叔父共有十二个儿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边的这座小镇上。克里斯是两个家庭中的第九个孩子,因此,无论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对军人的崇尚使这个家族的男性都有独自行为的傲慢,因而他倒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对血缘的微妙背叛。他们从没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在看见某种美丽、某种奇异时感动得木讷,会紧咬牙关逆出一声〃哦不〃。一个他认为美得无与伦比的东方妓女会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这个东方女人每个举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东方,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义在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鲜活,这个东方女人把他征服了。这是他的家族可耻的一员。他们那种征服者的高贵使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个有关拯救与解放的童话中。家族的天性缄默使他幸免于被盘问。但在独自骑马,捧一本诗,无目的地逛在天与地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用很少的几个字眼,用错误的句法在独自,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谈。他为这语言感动,因为它天真纯朴得如同鸟兽的语言,如先民的符号语言。亚当和夏娃的语言一定如此纯朴,如此地在极度的贫乏中藏着最大丰富。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情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佣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着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持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尽。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艾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