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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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干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梨花猛地推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见她正瞪着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他。
“你这么苦自己干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该着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还不了你这情分!”她又哭又闹,也不怕谁听见了。
天赐不辩解,也不躲她胡乱落下的拳头。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谁都别招她爱,她爱起人来野着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没边。她渐渐安静了一些,哭还止不住。
“是我该你的情分。那时候,我家要不那么穷,早早盖上新房,早就把你娶过门了。”天赐说。
一说又触到她的伤口了。她哭得又狂暴起来。
他只好喃喃地说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见你……你看,不是找见了吗?”
“你该死!”她突然说。“找不着我,你为啥不娶个媳妇?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妇她不是能照应你吗?!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没一根黑头发、又老又瞎,才来找我,让我看着心亏理短!”
“你说什么?”
他寒心的声调让她冷静下来。“你说我没一根黑头发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这回她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天黑的时候,铁梨花从柳天赐身边起身。她真是舍不得他身上那股温温的热度,还有那股“天赐气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凤品说,柳天赐身上有股香气。凤品笑她说傻话,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烟臭就是脑油臭,再加上脚丫臭。现在她想,一个清风道骨如天赐的男人,身上没乱七八糟的任何气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轿啊!”
“这么大岁数还弄那?”
“花轿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床上了。”
“行。那我等学校办扎实了,就扎个八抬大轿来接你,说定了?”
“定了。”
两人虽然是逗耍口气,但都明白这比山盟海誓还算数。从这一晚开始,铁梨花又像当年头一次跟柳天赐定亲那样,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赐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收了秋庄稼后的一天,保长让各家出一个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个七八百户的大村,村公所被小伙子们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长闹,说一年抽两回壮丁签,各家还种不种地?不种地拿什么交税?拿什么交这大帅那老总派的粮?
保长是个四十岁的精刮瘦子,常常在庙会上票戏演旦角。他请求小伙子们不要和他闹,他和他们一样愤愤不平,因为他亲侄儿也在抽签行列里。
牛旦和栓儿最后进来,一见这阵势栓儿就想溜。保长一眼看见他,说:“陆大栓,要是能溜,这儿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儿只好耽搁下来,找个角落,脱下鞋往屁股下一垫,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还在和保长闹,在一边凑了会儿热闹,也挤过来,脱下鞋挨着栓儿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古旧的铜钱,叮叮当当在砖地上掷。
“耍赖,啊?”栓儿偷虚着眼看他。“赢的算数,输的重来,是不是?”
“五把三胜!”牛旦说。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说输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儿郑重地看着牛旦:“我要是中了签,你可得帮我照顾凤儿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壮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签去当壮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说话了,接着掷他的铜钱。栓儿明白了,他凑到牛旦耳朵上说:“来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儿又凑上来说:“你想敲了那个疙瘩,就有钱行贿,保长就不抽你的签了。来不及了。”
牛旦说:“我才不算那个呢?”
“那你算什么?”
牛旦不理他,闭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后他一松手,又把铜钱抛起,眼看它落下,又滚了两步远。他捡起铜钱,哈哈地笑起来。栓儿觉得他的脑筋对付牛旦一直挺富裕,最近却显得不够用。牛旦似乎深藏不露起来。
抽签的结果一宣告,牛旦中了签。
消息是柳凤带到上河镇的。铁梨花正在给店铺打烊,凤儿骑着借的小叫驴跑来,没到跟前就叫:“梨花婶,我牛旦哥中了!”铁梨花心想,她太疏忽了,忙栓儿和凤儿的喜事忙得分不出神,忘了请保长喝喜酒,也忘了给保长“上供”。村里有点钱的人都在收秋庄稼之前早早把保长打点好,该送烟土送烟土,该包大洋包大洋,等秋后征壮丁的一来,保长拿出一部分烟土、大洋再去贿赂征兵的爷们。
“牛旦人呢?”她上去拉住凤儿的驴,让她跳下来。
“正打架呢!帮着栓儿跟保长的人打!栓儿开始还跟保长理论,几句话说急了,就给了保长一拳。这就打起来了。保长有乡丁啊,还有征兵的老总,一打打成了群架,牛旦哥为了救栓儿,挨了当兵的一枪托!……”
凤儿的话在梨花耳朵里成了呜呜噜噜一团。她只听见牛旦伤了,栓儿也伤了。
等她和凤儿赶回董村,牛旦和栓儿已经在家里了。是牛旦把栓儿背回来的。他挨了一枪托的额头上,一根布条缠得乱七八糟。栓儿伤了好几处,腿上给刺刀戳了个口子,把牛旦的床染得都是血。
“叫我看看——”梨花已把栓儿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掀起让血弄得黑红一片的裤腿。谁也没料到她的狠与快:她已经把那条裤腿扯开了,露出血盆大口般的刀伤。
“梨花婶,我没事。您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牛旦明天早上就要随军开拔了!”栓儿说。
铁梨花只是吩咐凤儿去她房里拿白药和烧酒,又接着査看另外两处刀伤。
“娶了媳妇的人了,不能血一上头就跟人打去!”梨花说。
“不打他?!王八羔子明摆着欺负牛旦!”栓儿说。
“打了牛旦不是还得充军去?”梨花说。她的眉一拧,似乎瞧不上栓儿这股仗义和勇猛。“皮肉往刀尖上撞啥呀?那是它没扎准,扎准了你撇下柳凤咋办?”
栓儿不言语了。过一会儿,白药敷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才说:“甭说啥了,婶子,赶紧给牛旦想法子吧。”
凤儿说:“不中牛旦哥就跑?”
栓儿说:“已经算他是军队上的一号人了,那抓着还不枪毙?他还能老跑在外头不回来?再说梨花婶子呢?这房和地呢?叫你拿房拿地抵牛旦,咋办?”
“牛旦,”梨花说道:“这白药你也吃点。”
牛旦懵懂地:“啊?”
母亲发现所有人都操儿子的心,就儿子自己不操自己的心。他没事人似的,很奇怪大家在慌什么。
铁梨花架着骡车跑到董家镇上。镇关外有一所房,写着“杜康仙酒家”。进门穿过店堂,就是个天井。一面女儿墙后面的三间北房都点着灯。这儿是远近的人聚赌的地方。见一个女子进来,所有男人都愣了。酒店的小二这才追在梨花身后进来,一连声说吃饭在前面。
“我不吃饭。”梨花回答小二,又对他说:“看着我干吗?我不能玩玩?”
她眼睛扫了一眼烟雾中的面孔,然后瞅准一张,走了过去。她搬了把凳子,往一桌人边上一坐,掏出烟杆,正要摸火柴,赌桌上一个男人替她点上了烟。
这桌坐的人里,有个名人,叫彭三儿。这儿的人们都知道他靠什么挣钱。这儿的人没一个是从正路挣钱的,但谁都对逃兵老油条彭三儿挣钱的法子很敬重。彭三儿替人顶壮丁,顶一回收三五百大洋。打死就死了,打不死三五百块大洋够他来这里玩一阵。他赌风特坏,别人不敢大赢他,赢急了他会玩命。
这时彭三儿正背运,一块怀表押的钱刚刚输掉。他掏出一把伯朗宁手枪搁在桌上,对一个对家说“那,这个先押给你,你借我三十块吧。”
对家把枪拿在手里,掏出三十块钱,拍在桌上。“三儿,这枪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我使啥劫道去?”彭三儿笑道。他三十岁的脸膛上长着刀刻似的抬头纹,眉眼鼻梁都还是俊气的。要不是表情里时时透出的歹和赖,他也称得上相貌堂堂。
“三儿老弟,下回再逃跑,多偷两把枪,黑市上卖值钱着呢!”另一个男人说。
“你狗日的吃根灯草,放屁轻巧。”彭三儿说。“你以为跑一回那么容易?壮丁都是绑着送上前沿的,刚学会开枪就叫你打冲锋。一仗下来,脑瓜还在,你才给编到班里。那时候你才能寻摸时机逃跑。老兵们都知道壮丁里有咱这号人,盯得紧着呢,……”
一边说话,彭三儿又输了。彭三儿眼珠子红了,脸也红了。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金戒指。一扭头,见铁梨花坐在他后面。
铁梨花笑笑说:“输了算我的。”
彭三儿打量着这个女人,一时看不出她的岁数、出身,也看不出她属于在场的歹人,还是属于这时已经吹了灯睡觉的好人。
“别看了。我姓铁,叫铁梨花。这个戒指送你玩,将来赢了我要利息。”她半真半假地说。
几分钟之后,彭三儿把戒指也输了。他刚要转头向铁梨花抱歉,一个镯子又搁在他面前。
“梨花大姐,……”彭三儿心虚地笑笑。人们从来没见过彭三儿这种笑法。
“输了算我的。”铁梨花还是刚才那个口气。
彭三儿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脸看着这个年龄难测的美貌女子。“大姐您有事求我?”
“那当然,不然我吃饱撑的?”说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个让人吃点心、休息、和窑姐讨价还价的所在,还搁置着两扇屏风,上面的绸子全让烟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