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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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神色从容,“备了五万石粟米,一万车草料和谷料。月底便能齐备。大军到时,随时可运至军仓。”
苏南瑾眉头顿时高高的挑了起来,“守约莫不是开玩笑?西州有口近四万,才备了五万粟米,伊州人口尚不足一万,也备了两万多石,大军西征是国之重务,守约莫拿大军的粮草当儿戏”
麴崇裕眉头一皱,他虽然明面上不曾过问此事,私下自然时时留心,近年来风调雨顺,西州粟米不过一百多钱一斗,敦煌等地则更低。裴行俭此次筹集军粮,出的价却是运到军仓后一石粟米价三百文,几乎翻了一番,这才惹得西州的行商们争相出手,他隐隐听闻是按着十万石准备的,怎么到他嘴里便成了五万石?他正要开口,麴智湛已笑道,“玉郎,去吩咐一声,拿些梅子浆进来,苏公子一路辛苦,也要解解暑气才是。”
麴崇裕一怔,看见麴智湛投来的淡淡目光,只得低头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吩咐随从。
裴行俭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半晌才叹了口气,“不瞒子玉,西州不比伊州地广人稀,当真是人多地少,我这两个月来都在头疼此事,高价收粮、动用行商,种种法子都试过了,原也是照着十万石备的,如今却只有五万石有些把握,若是加上夏收的租子和西州存粮,大约也就是六万光景。”
麴崇裕回来时正听得此话,心头不由也狐疑起来,他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麴智湛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他心里一动,站在了一边。
苏南瑾心里冷笑了一声,眼角一瞟,只见麴智湛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样,似乎全然不觉得这粮草之事跟自己丝毫关系,麴崇裕则看着案几上的砚台发呆,也是满脸漠不关心的神色,心头更是一松,看着裴行俭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事我也知晓为难,只是此次大军有十万之众,程大将军给家父下了严令,在大军抵达之前,西、庭、伊三州务必以每口三石之数备齐军粮,违者以军令论处,家父这才令我来知会都护与长史,必得在七月之前,备齐此数。”
十二万石?裴行俭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真正的愕然,一时没有做声,苏南瑾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担忧,家父也知我与守约有旧,因此才特命我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子玉兄……”
苏南瑾微微扬起了头,“我此来奉命领三百精兵随行,守约先尽力筹集粮草,待到七月前入仓,所缺之数,我便派兵入乡征粮”
“派兵入乡征粮”这六个字一出,连麴崇裕都惊讶的转过头来,这个词背后的残酷含义,西州人绝不会陌生。裴行俭脸色不由也微微一变,“万万不可,守约定竭尽所能交上粟米,只是十二万石……”这个数目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苏南瑾叹了口气,“守约果然菩萨心肠,子玉佩服,只是军令如山,哪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守约你且放心,你先尽力而为,七月之前,若能如数交上自然最好,到时若有短缺,我便是拼上背个骂名,也不能坐视你被程总管军法处置”
看着裴行俭皱眉不语的摸样,苏南瑾的心中不由一阵惬意:他在西州呼风唤雨,却没有料到还有这一招在等着他吧?这是听闻裴行俭的那把火后,父亲苦思冥想才定下的计策,一口三石的数量也是父亲向程将军提出的,伊州人少,地却不少,两次强征之下总算收到了两万四千余石,但以西州的土地,要拿出这些粮食,却比登天还难。这样一来,先以军法之酷威慑,再以收粮之举市恩,同时也让裴守约好容易在西州建立的人望就此扫地,一石三鸟,便算是向裴守约先收一些利钱。
裴行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子玉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可否再容我几日?”
苏南瑾摇了摇头,“中元之前,大军必到,纵然我想帮守约拖上几日,但军法不容情,守约莫存侥幸之想”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连麴智湛脸上的笑容都收了两分,外面倒是适时响起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世子,梅子浆可是即刻送上?”
麴崇裕笑着看向苏南瑾,“如今苏公子正事已谈完,还是先尝尝这柳中县的梅子浆罢”
被井水凉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入喉便如一根冰线便让人暑意顿消,麴崇裕又随口说了些采梅女之类的风花雪月之事,屋子的气氛慢慢放松了下来。
裴行俭却有些立不住,沉吟片刻还是道,“麴都护,下官还是先去吩咐属下四处催催粮草。”又对苏南瑾抱歉的一笑,“子玉,我失陪了,待得有暇时,定然请你好好喝上一顿。”
苏南瑾笑意轻松,“守约当真是勤于王事,让人佩服。”
麴崇裕却轻佻的挑起眉头,“守约好生让人扫兴我还要给苏公子设宴接风,再说,苏公子是头次来西州看,也该有人有人带他游玩游玩才是,你难不成都要躲了去?”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只怕这些天下官都不会有太多闲暇,还要劳烦世子费心。”说着向三人抱了抱手,转身便走,快到门口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道,“下官差点忘了,说来苏公子也不是外人,苏将军便是毕国公当年的麾下爱将,两次随大将军出征西域,只怕西州也是来过的,苏公子家学渊源,想来对西州自不会太过生疏。”
深青色的门帘悠然落了下来,苏南瑾一颗心却忽的悠了上去:自己来之前,父亲曾反复交代过,他曾在镇国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麾下征讨高昌之事,绝不能对麴氏父子提起。毕竟阿史那社尔这个名字,对于麴家而言,可谓没齿难忘。当年阿史那社尔兵败薛延陀,率残部投奔高昌国,被国主麴文泰收留,后来又转投大唐,当上了大唐的驸马,谁料没几年便与侯君集一道率兵灭了高昌,麴文泰便是因此忧惧而死,此等国仇家恨,岂是十几年的岁月能磨灭的?
父亲的确曾随大军西征,只是当时他职位不高,立功亦是不显,原想着不会有人留意到此事,没想到裴行俭居然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又被他公然的挑了出来
苏南瑾忍不住抬眼去看麴氏父子,只见两人都有些愕然,倒是麴智湛先叹了口气,“原来苏公子与西州还有此等渊源,当年我随唐军回长安,倒是不曾听闻令尊的名讳,想来那时令尊还声名不显。说起来当年高昌城破,侯君集纵兵抢掠,若不是毕国公还心存些旧情,约束麾下军兵秋毫无犯,我等不知还会落到何等地步,此事惨烈,不提也罢”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声。
麴崇裕也是默然半晌,叹息不语。
苏南瑾心里微松,看来这麴氏父子倒是明理之人,并不忌讳谈论此事,却也没有一味记恨。笑了笑道,“正是,当年家父不过负责军需,连高昌城都不曾进得,后来在沙州做了几年刺史,又随军征讨了一回龟兹,那回倒是转做了先锋,如今竟是回了伊州,也算是与西疆有些缘分。”
麴崇裕展颜笑道,“那苏将军在西疆的年头,岂不是比我还要长些?”
一时这都护府的正厅之中,谈笑之声再起,比先前更是响亮了几分。只是麴崇裕盛情邀请苏南瑾到自己府中住下时,苏南瑾略一犹豫还是摆了摆手,“多谢世子盛情,只是苏某有兵丁随身,不好自己逍遥,今日还是出城回营中安顿一番才是。”所谓人心难测,他原本的确打算多与麴氏父子交往,这才好对付裴守约。只是如今却是不能不多留个心眼了。
麴崇裕满脸憾色,又约定了明日宴请的时间,笑吟吟的把他送了出去,回头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的哼了一声,对麴智湛道,“裴守约这离间之计也使得太过拙劣,阿史那社尔固然死有余辜,可他便以为我们麴家会对每一个曾发兵高昌之人都恨之入骨、老死不相往来?若是如此,我们在长安还能活到如今?父亲放心,儿子不会糊涂”
麴智湛脸上的微笑早已收了起来,看着那飘动的门帘出神,“离间计拙劣不拙劣,要看对谁使,对付这苏公子,只怕这般便是足够。如今我们便是半点都不介意,他能信么?”
麴崇裕知道此言不虚,想了片刻才道,“这苏公子与裴行俭似乎结怨颇深,这十二万石粮食,似乎也是冲着他来的。儿子这便着人去打探一下,他们结怨究竟所为何事。再者,这十二万石裴守约到底能筹到几成,也需着人探听明白,所差之数,我会立即从公田补上,暂停西州官员米禄,再派人去南边诸国收购。”想到离七月不过二十几天光景,若是差个几万便是从周边运来也绝非易事,一时不由眉头紧皱,语气深寒,“他们这些唐人自己明争暗斗也便罢了,居然拿着西州人来作伐”
麴智湛看着他叹了口气,“此事关乎西州子民,大佛寺那边,你依然要盯着,只要裴行俭所行无果,便立即让他来见我,出钱之事,由我来说收粮之事,更要立即着手做起来。”
麴崇裕带点了点头,“儿子这便让人去办。“想了想又冷笑一声,“大张旗鼓的办”
………………
“十二万石?”安三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岂有此理此次我们这些人在西州收到六万石粮米,已是各出神通了,若要再搜罗两万出来,也不是搜不出来,只怕……若是从外地运,此刻派人过去,收是能收一些,但时辰太短,一则钱帛花费太巨,二则也有些冒险。”
裴行俭点头不语,他自然也知道,在西州本地收粮最是便宜,商贾们自然会竭尽所能,如今除了些富户外,只怕西州人家都剩不得太多粮食,再收便只能强收,“我算过了,西州各处粮仓还有几千石余粮,若加上公田职田所出,能凑上一万石,还有一万么……”他正想说可以另辟蹊径,就见安三郎脸上突然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不由转了话,“三郎可有法子?”
安三郎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胡须,“其实,咱们这些人实收的粮米有十一万石。”
裴行俭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们收粮时做了手脚是不是……”
安三郎忙道,“你也知晓军仓的规矩大,遇到不好说话的,克扣两成也是有的,我们也是无法,收时便留了些余量,这也算是规矩,好在这次收粮的价钱本来便比往年高了两成,因此农户们也不计较……若是九郎有把握入仓时公平计量,只怕十一万石尚能有余。”
裴行俭出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你放心,我来安排。”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转动着案几上那把银壶的盖钮,“让人不敢弄鬼,原不是什么难事”
安三郎眼睛一亮,“这是更好”这样一来,他们这些行商也能多一成的收入,岂不是皆大欢喜?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却没看见裴行俭目光往北边的高窗扫了一眼,眉头轻轻一皱,随即才舒展开来,扬声道,“请仓曹参军和户曹参军过来议事”
这一日,裴行俭回到家中时,已是快到午后的申初时分,一日中最热的时分刚刚过去,屋子里却比午间更闷热了一些。裴行俭进门便松开了衣袍上的蹀躞带。屋里静悄悄的,他挑帘走进内室,却见琉璃正靠在床头打盹,手里拿的一卷书大半已滑到了裙子上,衣裙微松,头发也散了几缕下来,衬着雪白的脸颊和长长的睫毛,竟是平日不曾见过的风情。
裴行俭出神的看了片刻,琉璃的头却突然往下一点,又了倚回去,眉头还不舒服的皱了起来,那卷书也在一点一点的滑出手掌。他不由失笑,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拈起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