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记事本-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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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后来,我还是经常想起那时候彩夏说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跟我在一起就没问题吗?
还是——就算只有我也没关系呢?
「所以,藤岛同学……」
彩夏欲言又止,一直盯着我的脸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彩夏迟疑要对我说什么。这明明是很特别的情况,为什么我却没发现呢?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可是彩夏朝迷惘的我露出笑容,摇了摇头。
「对不起,没事。」
*
那天的社团时间就这样结束了。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去拉面店。彩夏因为无故缺席被明老板骂得很惨,结果过度奋力工作又打破了一堆碗。
当我试吃异常苦涩的抹茶冰淇淋时,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很难得地早早就出现了。
宏哥说:「我们刚去探病。」
「去探病?」
「第四代帮里的小朋友被捅了一刀。他找到了药头,可是对方带了刀又正在瘾头上。」
「这……」
「总之没事就好,那家伙是我学弟。」
阿哲学长坐上逃生梯,叹了一口气。
「现在平坂帮正杀气腾腾地扫荡街头,所以如果阿俊也是药头——」
学长偷瞄了厨房里的彩夏一眼,放低声音说:
「大概马上就会被找到。」
少校告诉我们:「墓见坂真的是我们学校研究生的样子。」「那一头由爱丽丝负责追踪,应该最近就能逮到他。」
我也偷瞄了厨房里的彩夏一眼,心想马上就会找到阿俊了,所以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她阿俊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让彩夏担心。
我希望阿俊只是刚好从某人手中拿到毒品,然后上瘾了而已。
「很好,等阿俊来之前,就先好好教教鸣海。」
「就从掷骰子开始!」
咦?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我在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的包围之下没办法反抗。结果生平第一次被迫玩赌钱的掷骰子游戏,我大赢学长二十七万圆。输得一干二净的学长玩到一半就开始说:「虽然没有钱我还是赌一万!」,或是「反正也付不起,所以加两万!」真是个乱来的家伙。
*
回家的路上,我陪彩夏一路走到巴士站,结果还是说不出口。刚走过桥的时候,巴士正好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彩夏慌慌张张地去追巴士,途中转过头来向我大大地挥手。
我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想起当时彩夏的样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彩夏健康的笑容。
*
空气冷冰冰的星期二早晨,有人发现彩夏倒在校舍前的花圃。老师和运动社团的学生所组成的人墙,围绕着扩散在坚硬水泥地上的血迹。彩夏的上半身正好倒在她花了十个月心血栽培的花圃上。青白色的脸颊,睁开的双眼下方浮现清晰的红黑色,就像原住民的战斗装扮。
女学生们转过头去吐了,老师们虽然拚命地驱散学生,可是人群还是聚集不散。我也站在人墙中,茫然地听着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
我一直望着彩夏娇小的身躯被搬到担架上,直到白色的车子将她吞噬、然后离开。救护车的铃声再度响起时,我冲向脚踏车停车场,仿佛要扯断一般地解开锁,骑上车冲了出去。
我追着开向车道的救护车,冰冷的北风仿佛要切掉我耳朵一般刮得人好痛。
我不太记得到医院之后的事。走廊的白色墙壁、手术室门的上方一直亮着的灯、在我眼前来来去去的担架和护士的脚步声。
彩夏接受完手术就直接被送到集中治疗室,而我被赶出医院。大厅入口聚集了一群看惯的制服身影,明明都这么晚了。
「藤岛,彩夏怎样了?」
「手术结束了吗?」
「喂,彩夏没事吧?喂!」
被同班同学包围的我只是看着地板摇头。声音刺得我耳朵好痛。我分开人墙逃了出去。
完全暗下来的脚踏车停车场,我的脚踏车仿佛结冻般冰冷。
回到家,我钻进被窝,想像彩夏跨过屋顶栏杆跳楼的样子,但是想像不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握紧的双手开始发抖,我终着开始想吐。我拼命地忍住不要吐,结果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现实与梦境的暧昧接界而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的电视新闻报导着女学生从M中的屋顶跳楼自杀的消息,似乎在屋顶栏杆边找到她排列整齐的室内鞋,可是并没有发现遗书。画面上出现熟悉的校门与校舍,我一看见就冲进厕所呕吐,但是只吐出胃酸。
「我帮你打电话跟学校请假喔!」
姊姊站在房门外对着关在房间里的我说。目光犀利、做事不带个人感情又严格的姊姊只有这种时候让我觉得很感激。终着传来「我出门了」的招呼声和走出玄关的脚步声,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只剩我一个人了。
然后我的记忆回到那天的屋顶上。我说错什么话吗?彩夏想对我说什么呢?为什么她没跟我说呢?我错过了什么吗?我问她,她就会回答吗?为什么我没问呢?为什么?手机响了好几次,但是我假装没听到。我脑海中不断重复那天在屋顶上的几小时。
彩夏留给我的只有印着橘色标志的园艺社臂章而已,是那天她别在手臂上的臂章。我被迫别上之后就忘记还给她,直接带回家了。
那时候彩夏就已经决定要自杀了吗?
我不明白。
突然想起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暗了。一打开灯,玻璃窗上映出一张男生凄惨的脸。
那正是我自己。
我背对傍晚的蓝天,蹲在地毯上。身体好像是别人的一样,连寒冷都感受不到。
*
终着又见到彩夏,是两天后的事了。
没有颜色却异常明亮的房间里,彩夏躺在床上。我以为彩夏会被各式各样的管子和不明所以的机器所包围,看起来像只可怕的针鼹;结果只是手上吊了点滴而已。所以我认出那是彩夏的脸,马上就看出来了。彩夏的头发全被剃光,被包得紧紧的头倒在枕头上,看起来变得好小。
我坐在圆板凳上,凝视那对不会再睁开的青白色眼皮。床的另一边,医生正在对彩夏的母亲说明植物人跟脑死的不同。
我心想:哪里不一样呢?
两者都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哪里不一样呢?
为什么没有人对在场的我说些什么呢?我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已经开学了还一早就来,所以被当作家属了吧?医生后来开始说明安乐死和生命维持装置的费用,不过那也许不是医生而是某个没神经的保险员。你们都给我闭嘴,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在彩夏面前说出这种话呢?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彩夏身上呢?
突然涌起一阵愤怒。
这都是某人的错,某个人把彩夏逼到绝境。神在记事本里彩夏的那一页上乱写了些什么吗?虽然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停不下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有人被刺杀、被枪击、被辗过,我都不在乎,但就是不能是彩夏。
我在医院的坚硬圆椅上抱着膝盖,一直忍耐心中爆发出的无聊想法。
在那之后,班上同学来探望彩夏好几次。比起看到彩夏,大家看到我时反而露出了更惊讶的表情。大家好像对我说过打起精神来、不可以不上学哦之类的话,可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不知不觉,病房里就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和彩夏的空壳。越过窗帘透进来的冬日阳光移动缓慢又微弱。
忍受不了的我拖着僵硬的身躯逃出医院,回到家,关在房间里。
*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走出房门。
我已经不想去医院了,既不想见到班上同学,看到彩夏也很难过。
姊姊敲我房门说:「你已经跷课一星期了吧?」我默默地摇摇头,姊姊明明看不到我的表情,还是把一大碗粥放在门前去上班了。
我完全没碰,粥就这样凉掉了。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我打开了三天没打开的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肺跟喉咙都火辣辣地痛,呼出的白色烟雾清晰到仿佛可以用手抓住。晴朗的天空很耀眼,连眼睛都痛了起来。
最后和彩夏一起在屋顶度过的时候,也是这么晴朗的日子。
我会变成这样,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是自己以外的某人跳楼自杀,不过是自己以外的某人已经不会笑也不会开口了,不过如此而已。
三个月之前的我大概会耻笑现在的我吧?还是——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得躲到窗户下。当我僵硬不动的时候,门钤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接下来是响了一整串,尖锐的电子声音敲击我的耳膜。是谁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
门铃声终着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传来排气管的声音。我偷偷地窥视窗外的马路,看到穿着迷彩服的瘦小身影骑着机车远去,在转角处失去踪影。
是少校。
为什么少校会来我家?
我跑下楼梯,打开玄关的大门,石子地上放着黑色的箱子,上面写着我熟悉的白色字样——花丸。我用颤抖的双手拿起箱子,撕掉透明胶带,打开箱子。
一阵白色的烟雾冒出,白浊的块状物体——干冰中,放了两个透明的圆形塑胶杯,是表面洒了巧克力粉的冰淇淋。
提拉米苏。
「拉我一把。」
我把箱子搬进厨房,坐在地板上,拿出杯子吃了一口冰淇淋。吞咽食物异常地辛苦,第二口我就呛到了。又冰又甜又令人发疼的冰淇淋。
吃完两个冰淇淋之后,我一直盯着箱子里的干冰直到它汽化消失为止。膝盖上的重量和冰冷过了很久很久,才终着完全消失。
泡澡的时候,我觉得全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散了一般。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五点,我擦干身体和头发,走出家门。
*
不过是一星期没来拉面店,一切看起来都变了。店里挤满客人,连店外的椅子和啤酒箱上都坐满抱着碗公的人。这是拉面店的日常景色,但是彩夏已经不在了。
明老板瞄了呆立在店门口的我一眼,一边嚼着饺子一边看体育报的上班族也直盯着我瞧。
明老板说:「两个冰淇淋你都吃掉了吗?」我点了点头。
「是吗?里面有一个是给彩夏的。」
明老板的话刺痛了我。
我离开明亮的店面绕到厨房后门去,大楼入口前的阴影里只有阿哲学长的身影。学长坐在逃生梯的第二阶上,正在看赌博机台情报志。我在旧轮胎上坐下时,学长只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一直保持沉默,听着店里传来的点菜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阿哲学长终着站起身,我吓了一跳,连忙挺直背脊。
「鸣海,你说过要我教你拳击是吧?」
「……咦?喔,对……对啊。」
「我欠了你二十七万,所以免费教你,一共是两年的课程。」
「学长……」
「站起来,脱掉上衣。」
阿哲学长的话让人无法抵抗,我站了起来,脱掉运动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