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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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帘入室,手里端了一药盏:“姑娘不要起来急了,大夫说姑娘急火攻心,肝脾肿盛,该好好调养休息才是。”一个侍女欲来接药盏,他却挥手命她们退下,亲自坐到床边,吹了吹汤药,用瓷勺子舀了一口,拿唇轻轻试试温度,又将勺子送到我唇边:“要乖乖喝药埃”
我迟疑着喝了一口。那么苦,苦得我双眉皱缩,忍不住又一阵咳。真难为古人一生病就得吃这么苦〃奇〃书〃网…Q'i's'u'u'。'C'o'm〃的药,还是现代好,几粒小胶囊就解决问题了。他柔声劝:“药都是苦的。姑娘一狠心就将药喝干啦1
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只刺绣香包:“你把药喝了我就送这个给你1眼神狡黠,像个调皮的孩子。
他究竟是谁?我收起疑虑,小口小口喝干药。他长吁一口气:“这才是!喏——这个给你啦1他拉出我的手,将香包放进去。
香包上绣着繁复花纹,还有一朵姿态妖娆的曼荼罗。碎碎流苏缀下来,还垂了一枚白玉佩。我心知这男子来历非凡,我身份低微,千万不可出差错。正犹豫到底要不要收下香包,他又侧头含笑道:“我认得你!你在宜春院对么?你是长安最出名的制曲姑娘吧!我听过你作的许多曲子,《乌夜啼》啊,《长相思》啊,《青梅》啊,都非常喜欢。”
我淡淡一笑,敛容道:“不敢当。”
他又执我手道:“怎么你也这么客气冷淡起来了?还是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好!我的马惊撞了你,散了你的花籽与花束,你就站起来与我吵架——真可爱1
我脸不自觉红了,嘴还是硬着:“谁和你吵架了?我……”
“呵呵,又生气啦,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1他有几分赖皮的意思,但忽又正色,“你打开香包看看。”
我抽开香包的丝结,一股清凉芳香涌入鼻端:“薰衣草1
“嗯,后来我专门到波斯人开的酒肆里买的,给你。”他神色郑重。
我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了,兀自微笑。
“我还知道你叫苏静娘,知道你喜欢种花,很安静。”他有些卖弄的意思,展颜微笑。我微微不好意思,心里毕竟是欣悦的。原来这个世界上,草芥籽一般卑微的我还被人如此关注。
他负手立在那里,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明媚温淡的阳光覆过他的眉眼。他神情里却忽地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可惜长安并不安静,这世间并不安静。”
“禀大公子,歧王下帖来邀您去王府赴宴。”一个内侍恭身而入。
歧王,赴宴?我心下狐疑。
“你还不认识我吧?”他眼含慧黠,却又吊着我的胃口卖关子,“你跟我一道去歧王府,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我肃然拒绝。
他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轻道:“我叫凤迦异,南诏国大王子。天宝五年来长安修习汉学……你听我的汉话说得好么?我穿汉服的样子,好看么?”
我一时惊住,凤迦异,南诏国大王子……我隐约记得,南诏国有父子联名之俗,他们这样起名:皮罗阁,阁罗凤,凤迦异,异牟寻……于是忍不住笑了。他正色道:“怎么,我汉话说得不好,穿汉服不好看么?我还会念汉诗、作汉诗呢。”那样子像个急于要展现自己才华的孩子。我抿嘴一笑:“第一次见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是南诏国的人,还以为你是长安城的世家子呢。”
他朗声笑了,很自豪的模样。侍女趋前,为他换一身白色交领汉服袍子。褪下南诏装束的他看去亲切许多。侍女又要为他挽汉人的发髻。他突然止住侍女的手,回首微笑:“你来为我梳头,可好。”
那语气有些小小的霸道,不容拒绝与辩驳。依我从前性情,定是倔强着不愿。而此刻,我竟心生温柔,敛衽上前,梳顺他的发,轻轻挽了一个髻,又将余发梳成细辫拢在髻中。横亘于髻子里的,是一枚瘦长的玉簪。
一时间,生出万般痴缠。换了汉家装束的他愈显端庄飘逸。他轻轻咳了两声,似乎看出我正在发呆。不留神羞红了脸,我掩饰着慌乱,心想该如何称呼他,叫“大王子”显得生疏了,叫“大公子”又怕错了品级,索性省了称呼:“我该回去了。”
“不许你回去。”他急急道,“宜春院哪里有我这里清净。你且在这里好生养病吧。
“不可以。”我退了两步,“我已好了,我要回去。”
他眉峰略耸,这大王子该是从小养尊处优,还不曾被人拒绝过吧。但他并没有生气,和颜悦色道:“那我送你回去。”大方朗落,老成持重的。还真有些琢磨不透他了。
他定是要抱我坐上他的白马,一手揽我,一手执缰,飞驰过长安的古老街道。我小声推脱,毕竟不敢如此张扬。但他丝毫不管,凑在我耳边道:“若是在南诏,我们就可以尽情纵马,看苍山洱海风花雪月,不似这里有千万般的拘束。”
我心一热,顺从地依了他。马蹄轻踏,他自然而然握住我的手。
宜春院外,他扶我下马。
我突然心头一动,要他稍等。
四季如春的花房,婆婆一如既往,安静地侍弄花木。我却来不及多管,剪了一束粉白相错的碧桃花,用缎带一绾,便疾疾迈步出门,送到他跟前。
“谢谢你。”刚将花送出,我已红了脸。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持底唤欢来,花笑莺歌咏。”他曼声吟道,眼里又闪过一丝淘气,“谢谢你的花1
他回头冲我微笑,手执花束跃马而去。
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1.
天宝十二年的长安,依旧歌舞繁盛。
皇上在内苑设宴,命宜春院的宫人前去献曲助兴。那么我与芜夜,也是在其中的。
来到唐朝已有这些时日,我自会梳妆打扮,不出丝毫差错。玉儿在一边抿嘴笑:“姑娘梳的发髻真好看。”棠儿亦接口:“姑娘近日容色丰润许多,真好。”
我瞥一眼镜中,呵,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果然饱满了一些,双颊泛出可喜的红晕。一枚玉簪从轻挽的飞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恰映得我前额皎洁明亮。
再换上烟萝色交领上襦,系了双层碧色软纱刺绣裙,绵长丝绦飘飘袅袅,还有那一只缀了玉佩的曼荼罗刺绣香包。我暗暗欢喜,原来我竟可以生得这样妩媚温静。于是也萌出一些底气。
夜色微笼,盛装的宫人由内侍与宫女引路,逶迤而去。
芜夜在我身边。他抱着琴,一袭素色交领衫,不染红尘。我时不时看他几眼,生怕他绊倒,但他举止端肃,浑不如眼盲。
芙蓉园内,清风细细,莲叶田田。亭台楼阁隐约其间。一身丝绸常服的玄宗手执长笛,满面春风。心下不由感叹,到底是盛唐才有这样的奢靡气度。转而又心生悲凉,这是天宝十二年了吧,隐约记得历史书上说,安史之乱是天宝十四年爆发的。这繁华总要转成空。
杨贵妃一袭乳白撒桃红花纹的宽松交领长裙,玫色抹胸缀了一排盈润的珍珠。她正当韶华芳年吧,可惜玄宗已渐呈老态。
我如局外人般兀自伤神时,恰被人牵了牵袖子。回头一看,是和子!她一身寻常歌女装束,愈显唇红齿白。她将食指横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会意。舞乐声起,和子纤腰款摆,汇入舞队。而她,自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个。渐渐,如众星拱月,她吸引了玄宗的全部视线。我冷眼瞧着,玄宗已起身,默默为她打拍子。而再看杨贵妃,她嘴角已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
舞罢,皇上朗声而笑:“想不到歌仙舞艺也超绝如此1
我有些不解和子的行为了,原以为她性情执著,且有一份淡泊,断然不会争宠邀欢。于是生起些许失望,而又释然,既已在深宫,若不为自己稍作筹谋打算,也不现实。
见和子承欢君前,俨然陶醉娇痴,我又隐隐担忧,即使万般恩宠又是如何,还不是逃不过历史的碾压。
我心虚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将有关现代的记忆丢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依旧萦绕不去?
此刻我又发现,席间还有一人,一直没将视线挪开和子的身上。那男子气宇非凡,该是贵族子弟吧。
“韦将军,早听闻你的歌艺非同凡俗,不知可否献曲助兴?”杨贵妃秋波流转,含笑对那男子说。
“臣韦青不敢。”男子起身,躬身答复。
原来是韦青埃隐约记得野史上寥寥数语提起过他,说他是长安的世家子,官至将军,性情风流,精通曲律。于是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韦将军不必自谦,且与歌仙和子姑娘共歌一曲,岂不美哉?”杨贵妃依旧眉目盈盈。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看出韦青对和子心存慕恋,想撮合他们,而阻隔皇上与和子的缠绵。古代女人的确活得太累,步步为营处处机锋,叫人转不过弯来。
而和子又是何等机敏,只微微一笑,掠一掠鬓发,看一眼皇上,有一丝撒娇般的:“皇上,和子愚笨,恐怕和不了韦将军的音。”
玄宗大笑,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逗我开心?这长安城内,又有哪一个人的歌,是你和不了的呢?”
和子抿唇微笑,那姿态里悄悄藏了一丝女孩儿的妩媚与娇憨。玄宗定然是动心了吧,眉眼的棱角都化开了,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缱绻模样。
“那么,奴婢就唱《青梅》吧。”和子对韦青说,而眼神却一时不离玄宗。玄宗拊掌嘉许。
和子声线极广,音质亦高亢激越。但每每唱《青梅》,总是格外缠绵低回。韦青嗓音亦是清亮,二人和歌,倒也别有风致。曲罢,和子含羞回到玄宗身边,玄宗娇惯她,拈了一粒青梅于她,她亦不避开,而是将青梅盈盈含与唇齿间。
玄宗兴致大起,遂命和子继续歌唱。和子掠一掠鬓角,从容而歌。神色里是七分真情,又隐隐含了三分凄怨。
有一支《长干行》,是我与芜夜为和子伴奏。
我起身的当儿,却见韦青神色一变。我默默收起疑虑,只抱着琵琶轻拢慢捻。
韦青的目光停在我丝绦系的曼荼罗香包上。
这夜,皇上与和子留在了芙蓉园。
我们离开时,韦青悄悄唤我:“姑娘留步。”
于是含笑回首。
“姑娘这香包是何处得来?”他眼含惊异。
我有些不高兴,这大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八卦。于是淡淡回他一句:“有什么不妥么?”
他摇了摇头,叹息:“也许你不曾与其人有何机缘。也许你是从别处辗转得来的罢。不过姑娘,这香包可能会给你带来无限荣华,亦可给你带来莫名之祸。”
我一哂,浑不上心。想是这韦将军倾慕和子又不得,喝醉了酒寻我开心罢。若是在现代,我定然大大方方指准他的鼻子骂他花痴了。
芜夜从我身边经过,侧过脸,温言道,该走了。
我敷衍着欠欠身,与芜夜并肩离开。
而心却随着步子渐渐沉落。这韦青的话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不过是一只些许精致的香包罢了。清凉晚风甚是醉人,想这些无聊的事做什么呢,不就是一个香包么,若可以引来莫名之祸,到时候扔了便是。
如此一想,心情舒朗许多。
“今晚月色很好么?”芜夜蓦然开口。
我看见他干净的脸庞沐满月色,悄悄将一句话温柔地藏在了心底:芜夜,你的样子真好看。
2.
和子被封为良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宜春院里的姐妹或是欢喜或是嫉妒,平日练习歌舞愈发用心,只等一日陪侍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