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海鸟社 3-变色龙终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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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就是他!邬连环。
灵均直勾勾地望进那与艺文版照片一式一样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对面接触,
她才晓得,报纸的印刷技术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艺文版上的照片实在太──
太轻描淡写了。照片中的邬连环蓄留著落腮胡,修剪得清净儒雅,整张脸容仅
暴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温文却极富个性
的雅痞艺术家。但,现实生活中的邬连环……
天老爷!山洪爆发。
丰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鬓根不留,然而,却未达成丝毫柔化的效果,反而
显现出他刚硬强悍的下颚,依据面相学,那种方正的脸型属于超级固执的死硬
派,顺我者昌,逆我者提头来见。高隆的鼻梁与微陷的眼窝组合成极具民俗特
色的面谱,凹凸立体的五官和古铜色的肌肤,几乎接近吉普赛人的固有特徵。
他的长相太粗矿、太狂野,实在难安以“俊俏”、“优雅”的词藻。
而且,那双炙猛嚣锐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头顶上方二十公分的距离,源
源射放著极高温的氢氧焰。
报上说他二十二岁出道,二十四岁走红纽约艺坛,今年已经三十又一。岁数
上与她未来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却觉得邬连环感觉起来更少壮飞扬,可能是
因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辈的人鲜猛。
“邬连环──唔……”她的娇呼被一只手筋突起的巨灵掌拍回喉咙里。
“嘘──”邬连环做贼似地,四处张望一圈,压低了嗓门继续挞伐她。“吵
死人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钻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叽叽喳喳
的。”
灵均屈辱不平地横睨著他。
从头到尾,他“叽喳”的台词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开──”她拍走黏住大半张俏容的手掌。“邬先生,我、我是青彤
……”
“就是你。”邬连环蓦地眯紧了上下眼睑。这清秀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
勾动他记忆中躁怒的磁轨。“你就是上个星期打电话骚扰我的痴呆儿。”
“骚、骚、骚扰?”灵均又惊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
我哪有、骚扰……”
“又来了,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把话讲完。”邬连环嗤哼著嫌恶无比的冷气。
“没时间理你,Bye─bye。”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扰人清宁的嗡嗡苍蝇,掏出特大SIZE的
太阳眼镜和毛线帽,匆匆易容好掩饰装备,甩也不甩她地进入艺廊。
他,他,他就这样离去,乾脆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灵均肝肠寸断,颓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觉得两吨重的花岗石顶在她的发心。
那姓邬的还侮蔑她“骚扰男人”,如此暧昧难听的罪行传扬出去,她怎么做
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语句说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击,
怎么反口咬她讲话不乾脆?!
原来天下还存在著如此不讲道理的臭男人……灵均只觉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头红热的酸意,紧握著两只粉拳。“越战越勇,死守四
行仓库。”
她拿出昔年女童军杨惠敏奋勇泅水、一心一意将国旗送到国军手中的精神,
无论如何也要克服万难,完成这桩“微不足道”的小CASE。
坚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艺廊里面,她强装出来的气势当场被袭凉的冷气拂走了
一半。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腾涌到唇际的胃酸。
银白色的水晶灯提供内部灿亮的照明,惊异、赞赏的评语从各个角落回荡而
出,交错成不规则的咏叹调。
没事、没事,将他们当成一颗颗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著四面墙构造,灵均沿著展示台前进,形成平行线中的第三道,目
不斜规,盯紧了前方覆罩毛线帽的“西瓜王”。
虽说目不斜视,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标价牌──主题:石之生。材
质:铁。107cmX40cm。售价:美金七万三千元。已于苏黎士展览中
售出。
好贵的铁!她几乎可以听见“不值钱”的黄金在哭泣。
邬连环显然不欲参观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准了左侧的经纪人办公室,低首
敛眉地掩过去。
行政区规画在艺廊的内进部分,门口置放两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铜雕。
邬连环即将消失在内间的领域时,灵均及时赶抵标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
住他衬衫的长袖口。
“邬、邬……”
“跟屁虫,又是你!”邬连环原本就储量薄弱的耐性,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告
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腾的眼光夹杀她。
动作和缓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鲁莽”,
也无暇细想她娇怯怯、四十公斤出头的纤躯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随
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还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拦阻他,孰料邬连环挥开她的手臂,身子
趁势偏斜了一半。她的焦点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脸孔正在迅速缩
短与黄铜雕塑品的距离。
“糟、糟……”灵均舞动手足,试图稳住斜倒的姿势。
“嘿!当心。”邬连环不等她“糕”完,连忙扑上前英雄救美。
瘫倒的命运虽然及时被挽回,却无法阻止她的素手触及生冷坚硬的铜雕。
雕塑品被推离了基座几寸。
“SHIT!”一个恶劣的脏字冲口脱出他唇瓣。
保全警铃刹那间尖叫成恶耗。
铃──铃──铃──连带效应的影响,几十位淑女名媛们下意识放纵自己的
声带加入音效部队。
“啊──”
可观的场面于焉发生了。
“什么声音?”
“警铃耶!是不是有火灾?”
“啊!快走、快走。”
“好像有人偷窃展览品。”
七嘴八舌的推论从四面八方包围向变故的发神点。
“连环艺术殿廊”说小不小,却也不至于辽阔到足以遮掩他们的行藏。
四秒钟之内,两人的体表同时浮起鸡皮疙瘩,警觉到上百双震讶评量的眼光
落准自个身上。
“那个人是谁啊?”
“艺术家本人好像出现了。”
融隐在人群之间的艺文记者们骤然迸出悚疑的猜测。
“真的是邬连环耶!”
“他干嘛偷窃自己的作品?”几个年轻的菜鸟记者还没搞清楚状况。
八成是刚毕业的。
他的经纪人排越逐渐围拢的人墙,挤上前来。“连环,你……你在做什么?”
妈的!出师不利。
邬连环咒遍了满肚子的粗言秽语。都是这笨村姑惹的祸!害他悄悄来、静静
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东而去,再也不回头。
瞧瞧她,居然还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吓呆相,企图以清纯无辜的表情博得
大众的同情。SHIT!
“没事!”火焰从他鼻孔、口角喷出来。“我走了。”
“喂,你才刚来……”
他热血沸腾的步伐一鼓作气地迈向正门口,压根儿不理会经纪人的挽留,腋
下还夹著一尊已经僵凝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邬先生,请等一下。”媒体记者眼见机不可失,没命地追出去。“麻烦您
发表一下对于本次展览的看法。”
“对对对。”其他记者立即跟进。“请问您对于国内的艺术环境有何期许?”
“您和纽约名模特儿的恋情是否进入白热化?”
“邬先生──”
妈呀!
他开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缠满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这个口拙小村姑惹的祸!
邬连环探出石灰墙的转角,回头打量著追踪他们十几分钟的秃鹰群,确定已
经摆脱了那票张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气!”
自从被怀中的彗星──“扫把星”之美称是也──缠上之后,只要视觉范围
闪进她的衣角影儿,他就会被那股子霉气冲煞到。
比方说,她头一遭来电骚扰他。当时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质的样模,做为日后
黄铜雕塑的参照品。孰料猛然乱叫的电话铃声骇了他一跳,中断灵感事小,差
点害他失手将陶模摔毁事大。谁都晓得他在工作室里从不接电话的,当初安装
专线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拨电话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经纪人来探班,顺手将他切掉的电话铃扳回运作状态,才让
她有机可乘。背!
第一通打扰还不够过瘾,她小姐瞬间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果然,悲剧立刻
发生了。满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个失手让陶像重归大地之母的怀
抱,结结实实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来不及尽完它当初被塑造出来的职责与
目的。
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谈都不愿意再谈,简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为姓“邬”,
名“背”,号“哀尾”。
“你有什么毛病?”他倾弯了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和她鼻子对准鼻子、眼
睛瞄准眼睛,坏声坏气地咆哮:“我欠你两百万不还债?还是八百年前嫖你没
付钱?你这样苦哈哈地追著我做什么?你以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灵均的唇消褪成银雪般的惨白。
倘若方才被这鲁男子抱起来狂奔的景象没吓出她的心脏病,现下的粗言恶语
也达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关分开,又合拢,暗痖的喉声无法拼构成完整的
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张阴沉沉的大黑脸,装模作样地学她的低
吟。“呀什么呀!”
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稚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
恶劣如流氓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
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
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
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质性高,生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
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回家去闭关自省,
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精锐
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
器官。
“你怎样?想打架,小哑巴?”邬连环讥诮地攻击著。
句末那蕴满了恶意的三个字尽数瓦解她的铁盔。
红菱似的唇角开始颤抖,震幅越来越剧烈,蓦地,终于化成一声惊人的呜咽。
“太……过分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喝!邬连环赶紧跳开三尺远,还真给她吓了一跳。
“奇了,我又没真的动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绸缪来著。”他犹如丈二金刚,
摸不著脑袋。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哈啦,她益发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著墙角蹲下来,
埋进双膝里哀切得惊天动地。
“呜……”
看样子,这场睛时偶阵雨还会落上好一段时候。若教他掉头就走不理她嘛,
总觉得不妥,而勉强自己杵在原地观风雨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