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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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最好。”
哲勒和马贼对了对拳头,对方笑了一声,打着呵欠摇摇晃晃地走了。
戈别见帕德走远了,才呲起一口烂牙看向哲勒,男人脸上在笑,眼底却是严厉的苛责:“你已经到了要求助马贼的地步,为什么不去天命山找我?”
哲勒歉然,“我以为你还在怪我没能守护住我父亲。”
“如果你没能守护住你父亲传给你的土地,到时候我不仅会怪你,还会杀了你。”
哲勒无话可答,只得道:“容我先看完货,一会请你喝酒赔罪。”
戈别摸了摸鼻子,“成。我也来瞅瞅这些大箱子里宝贝,一路上豁阿这老东西看得死紧死紧的,瞧一眼都不行。”
老矮人此时已将放在车架上的小木台取下,垫在脚底后他才能爬上车,从领子里摸出钥匙开锁。箱子发出一声沉重的滞响,吱呀一声后向哲勒张口了漆黑大嘴。
戈别忙凑了过去,他在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霎时哑然,半天才道:“你要这个干嘛?”
“为了抵御老鹰的尖喙。”哲勒答道。
箱子里赫然是东州的重甲兵才会使用的重盾,这东西巨大得几乎能遮住两个成年男人,向来被好战的北漠人嗤之以鼻,当做是东州人蜷缩的龟壳。
戈别伸手,敲了敲重盾沉厚的铜面,咂舌道:“你要是有一万扇这玩意,把隘口给挡上,倒是真不用怕末羯人了,但我看你才买了这么点儿,能顶什么用?”
“这些盾确实挡不了所有末羯人,我也说过,只要能抵御末羯最锋利的尖喙就够了。”他停了停,继续道,“炎狗营有四百副改良过的反曲弓,之前我找人试过,二十丈内几乎百发百中。”
“二十丈……”戈别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他隐隐猜到了哲勒的打算,随即又疑问道:“假如末羯人真在这上面吃了亏,他们也不傻,肯定会撤退。”
“所以我才把帕德叫来,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马贼。”哲勒不答,他转头对老豁阿说道:“很好,结账吧。这段时间草原不太平,您可以在这里呆到秋天再走。”
老豁阿哈哈笑道:“算了,我不如秋天时再来一趟,为汗王送一份获胜的贺礼。”他摆摆手,从车上跳下,跟着哲勒去取尾款了。
晚饭时帕德闻着味儿醒的,他抓挠着脖子,凑到哲勒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一抬眼正瞧见对面的穆玛喇,在打量了对方两眼后,马贼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小家伙,你这打扮干嘛还呆在图戎当千骑,等仗打完了跟我入伙得啦!”
穆玛喇自左眼瞎了后便带上了眼罩,从眼罩下方犹延伸出一寸左右的狰狞刀口,已经结了暗红的痂,乍一眼望去确实比帕德更像个马贼。他先是一愣,仿佛是没能认出帕德,待他用左眼将帕德藏在络腮胡子里的脸部轮廓看清后,青年脸上骤然浮起怒色,他张口想要回骂,又在看到旁边汗王时连忙收住了嘴,忿忿然翻了个白眼。
“明后两天内,阿明就会带着所有人来到这里。”哲勒开门见山说道,他没有吃东西,而是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烧得黢黑的木棍,在地上划了一道,“我派了豺狗营的人一直在三十里之外盯哨,一旦发现第一批抵达的牧民,帕德你跟戈别带上两千人一块去接应。”
帕德点点头饮了口酒,这醉人的玩意在他看来反而能叫他清醒些:“你觉得墨桑赶得上阿明?”
“我跟阿明算过,如果他们轻装急行,或许能半路截到,”哲勒手中的火棍又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黑色印记,这就是转场的队伍,棍尖停在黑线的中间,将其一划两段,“这是他最后能突袭的机会,如果错失,那就只能跟我们硬碰硬了。”
“硬碰硬。”戈别笑着撕咬下一口油肉,“他该去问问躺在地底下的他老子,问问跟图戎硬碰硬是什么结果。”
哲勒摇头,反驳道:“我们不能跟他硬碰硬,我也没时间可以像我父亲那样和末羯打上一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只告诉过阿明——长生沼那边的守军上个月就来报备过,说在边境看到了北狄人的衣裳。”
穆玛喇闻言腾地直起了腰:“我可是将兰妮伽阏氏的骨灰好好送了回去的!”
“送回去那是咱们的事,之后的事那就得看北狄汗王兀涅昆的心情了,”戈别毕竟跟着穆泰里混了二十多年,立即明白过来,他擦了擦手,感叹了一句,“他要是个好父亲,现在估计还在为他女儿掉眼泪;要是个好汗王么,就该来看看图戎何时会被末羯吃干净,还没有剩下的残羹可以分。”
“要想叫老狐狸兀涅昆吃一次亏,比萨鹿山不下雪还稀罕。歌儿里都这么唱过的。”帕德附和着哼了一句走音的小调,他转向哲勒,“您打算怎么做?”
哲勒沉默片刻后才说:“得速战速决,让墨桑自己撤兵。”
“这……不太可能吧。黑狼这回饿急了眼,不把图戎撕下肉来绝不会走的。难道他败一次就会屈服了么?”穆玛喇忧心忡忡。
哲勒朝帕德要了几片烟叶放进嘴里,咀嚼的一瞬间,酷烈的味道浸透了神经。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带上了罕见的躁郁,“你还不明白吗,墨桑的目的不是征服,他是个疯子,他只是希望死人,不断的死人,死的是图戎人也好,末羯人也好,一直死到北漠能容得下剩下的人为止,这就是疯子当汗王会给出的生存法则。”
年轻人后背的汗水涔涔落了下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他咬了咬牙:“您是说想要他撤兵,除非……”
“除非两方中有一方死够了,死得叫黑狼满意了。吾王,你是白狼,您知道墨桑心里在想什么,”戈别看了一眼方才哲勒用脚抹去的绵长黑线,稀疏的碳灰混在了泥土里,被晚风吹一吹,便愈发模糊了,“他想让图戎消失。”
“哲勒,”帕德直呼了哲勒的名字,他是流离的马贼,并非哲勒的臣民,“你不要再想什么能两全的办法。你从一开始就明白没有什么两全,一再犹豫的结果就是墨桑会把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咱们必须彻彻底底的赢一回,才有跟墨桑谈条件的筹码。”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王,而他们的王着摇曳的火堆,没有答话。
哲勒想起了父汗穆泰里对他失望的眼神,想起了若娜死去的那天,女孩揪着他衣领说“仁慈就是懦弱”,他也想起了墨桑雨夜翘起的嘴角,他说:“我已经赢了。”
野心能毁灭一个部族,软弱也能。
他知道黑狼在挑衅,怂恿,诱惑。他想让哲勒顺从体内古老的血,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可我不会变成他。”哲勒喃喃自语。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旁边的帕德听见了:“您说什么?”
哲勒把烟叶吐了出来,他并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平复情绪。“我说我没有犹豫,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74
北漠这一日的夏夜和任何一个夏夜没有任何区别。前头的图戎人已经好几天没挪过窝了,仿佛他们的夏场就在那儿,又好像他们生来部族的树根就是扎在那儿似的。巨型的阵地如今就盘踞在十里外,从末羯的驻扎地处向前方看,依稀还能瞧见星空下的明火。
“他们在那每天杀羊吃,咱们呢,只能抓抓旱獭和兔子打牙祭。”末羯斥候营里的男人们嘀咕着,把碎骨从牙缝里抠了出来。
坐在篝火对面的同僚把干饼垫在烤熟的旱獭肉下,好叫粗糙的饼面能吸收点儿这些小畜生的脂肪中滴落的可贵油汁:“有的吃就不错啦,我那婆娘在家里,恨不得将羊骨头里的渣渣都剔出来给小子们吃。”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愈发现出颓色,眼见气氛低沉,忙有人出来打圆场:“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汗王不是告诉过咱们吗,等咱们赢了这仗,前头的羊群还有草场都是咱们的。”男人把手在污迹斑斑的衣角随便揩了揩。他又看了一眼远方的图戎的点点火光,忽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对面太安静了些?”有人一边问着一边动了动耳朵,“我记得前两天,他们没这么早就歇下的啊。”
“是有些古怪……好像……连巡逻的那帮炎狗营的都瞧不见了。”
其他人也跟着伸长了脖子,经人这么一提,大伙这才发觉出古怪。按理说图戎这样庞大的怪物体内饲养着上万的战士,上万的牧民,上万的牛羊牲畜,哪怕是到了深夜怪物也该发出此起彼伏的浓重鼾声。然而此刻夜幕中除了重重矮帐的黢黑剪影和照映这些剪影的星火外,他们看不到任何会动的影子。
一个可怕的预感渐渐在众人脑中成型,提出困惑的那人迅速爬了起来:“得赶紧去报告……!”他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叮当铁甲摩擦的声音。
“汗王?!”
众人回头看去,匆匆赶来的竟然是他们的汗王,大伙连忙要行礼,墨桑一摆手打断了他们,一人连忙上前:“汗王,前头安静得过分了,我们怀疑……”那人又住了口,觉得自己接下来汇报的怀疑没什么必要再说出来——墨桑会赶来这里,只能证明他们的汗王甚至比他们更早地发现前方的不对劲,斥候还没一个王来得嗅觉敏锐,男人涨红了脸,将身体弓得更低。
“行了,告罪的话不用再说,”墨桑点了站在火堆旁的这些人:“你你你你,过来。跟我一起看看前头的图戎人是不是真的睡了。”
墨桑带的人不多,发出的动静自然也小,然而动静再小,以图戎斥候们的嗅觉,在他们靠近营圈外围三里时也早该察觉了。然而至今他们没用看到任何一支警示的火箭,也没有听到任何的人声,马声。
末羯汗王低低骂了一句脏话。他策马加速,率先冲了过去,胯下黑马经验丰富地在一丈外便扬起前蹄,从马栅上高高跃过,马蹄落地时甚至震得一旁木架上燃烧的火盆颤了颤。其余人的马没法像他如此神骏,只得缓缓减速,从另一旁绕了过去。
墨桑牵着缰绳环顾四周,这里本该是图戎炎狗营的戒备森严的守地,此时却像被马贼席卷一空的潦草残局。为了证实他的猜想,墨桑跳下了马,快步走向一座营帐,在手下“小心有诈”的惊呼尚未出口时,他已撩开了帘子。
里面空荡荡的,连一个箭簇头,一块干粮都没给末羯人留下。
毫无疑问,图戎人在末羯的眼皮子底下,已经在前往夏场的路上了。墨桑阴沉着脸,他没能压抑怒火,从帐中出来时忍不住一刀斩断了支撑门帏的木骨。
他怪不得任何人。是惯性蒙蔽了末羯的思维,图戎已经在原地驻扎了许多日,他们布土垒,下马栅,每日白天的斥候都会把图戎的防御工事进度源源不断送到墨桑手里——没准哲勒是打算打跑了末羯后再行出发,墨桑如此想着,每个末羯战士也都这么想着。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对面随时会响起战号的准备,就连睡觉时刀和甲胄都不曾从身上脱下。然而对方却悄无声息地留给末羯一个精致的军事空城,这里的工事完整程度叫东州最好的考工师傅来也挑不出错处,然而这个腹内空空的大家伙如今摆在这个荒原,更像是图戎人花费多日工夫送给末羯部的一个巨大的嘲讽笑脸。
斥候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汗王,现在咱们……”
“白天的时候还有人看见穿着炎狗营衣裳的图戎武士搬运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