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2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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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恒从棋盅里捻起一枚白子,笑道:“主公为尊,我便不客气地下落子了。说罢将棋子不假思索地放在了棋盘上的一角。”
张宁对围棋确实不怎么懂,现代人如果不是专业棋手或爱好者,围棋着实不流行了……斗地主的话他倒是比较精通。不过虽然不太懂,却是清楚基本规则的,无非四面围定中间的棋子就“死”掉;而且一般起手都是占角他也清楚,当下便在棋盘上的一角落也落了一子。
“哈哈。”朱恒爽朗地一笑,“主公妙棋。”
张宁:“……”
连观棋的人们也觉得朱恒要拍马屁也痕迹太明显了。不料朱恒却自有道理地说:“这第一手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妙的。主公起手便欲占角,深得围棋之妙,我却不是成心恭维。就如当初汉王起兵,主公与臣都劝汉王下占南京,便是占东南角的一手。”
这下张宁似乎明白了,朱恒要下棋是假,要在这关头上对战略有话说是真。于是他心里便已不虚,虽不怎么懂围棋,但要借棋说道理,他还是十分懂的。
张宁一面顺手拈棋子乱占棋盘上的空,一面顺着朱恒的说法开口道:“优先占角确是好法子,两边都被边界封住了,受到的危险较小,可以从容圈地发展形势。”
朱恒也在随手乱下,两人落子的速度非常快仿佛不假思索,“这棋盘上的四个角都是一样,天下的四个角却各有不同。”
张宁笑道:“那还得朱先生指点一二。”
朱恒淡然道:“就说汉王占的东南角,自古也是形胜之地,国富民强可攻可守。不过要占此角、占得稳固,长江天堑反而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关键之一却是淮河。自古有言‘守江必守淮’,淮河不仅为长江防线提供了一个屏障;江淮之间的宽阔纵深也保障了长江安危,不至于一处被破就直捣腹心。所以从长远来看,长江天堑反而过于脆弱,从来没有占据东南角的人丢失淮河能长久完存的先例。
因此当初京营向南追逐在徐州一战后不顾粮秣未准备妥善就急攻扬州、淮安,率先夺取了长江北岸的控制。汉王军在江淮大败之后,才不得已重兵设置江防,这已经棋失一手了。东南角接下来的关键之地就在于湖广,特别是武昌。要保障江防的完整,必控中上游,否则敌军就可以顺江而下;就算在中游各镇重兵防守,终非上善之策。
臣多次进言汉王要进取武昌,为此又得罪了很多人,建议却没得到采纳。汉王两地关键都没得到,东南角是保不住的,这是逐鹿中原的‘棋盘’上早有的道理;汉王不懂这盘棋,所以大事必不成也。”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顿觉十分有道理。这些玄虚在几千年争霸史上或许只是常识,可那或许只是少数人中的常识,张宁就是第一回听说“角”的战略。他渐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沉吟道:“如果把江浙地区比作东南角,那西南角应是四川?西北角定是关中,东北角……不应该是辽东,以前辽东并不是中原王朝控制的核心地区,是指河北?”
朱恒拜道:“主公都说对了。”
张宁欠了欠身,坐正了身体,忙请教道:“那咱们占的湖广算是什么,请先生教我。”
朱恒却卖了个关子,低头看向地盘:“臣与主公各占二角,角已经争完,该争边了。”
围棋盘上显然是朱恒让着自己,所以张宁才能从容乱子占角,不过今晚的重点显然不在围棋上。张宁恍然道:“咱们占了个边!”
“暂时连边都没占到,至少要趁胜夺取武昌、岳州、荆州等地后,才敢说占了边。”朱恒捻着下巴的胡须直言道,“所以当初在辰州面对数万大军压境时,臣多番阻挡主公转攻宝庆,便是出于此种大略的考虑,要占个边才算得上入围,才有了在棋盘中存在的资格。”
张宁道:“以先生把天下喻棋的说法,角才是最好的地方,那咱们占边应该不算上策罢?”
朱恒微微摇头道:“非也。下棋最初都要争角,正如天下由治入乱的起初,群雄都要占角方能蓄势,不至于被轻易吞噬在洪流中;但眼下这是特殊的时期,并非到了治乱重新逐鹿的大势下,乱象只是短暂的,只争角毫无意义。正如天下一统,只剩一隅,所具一角又有何用?无法和整个天下争锋的。
恕臣直言,以大势而言,臣一开始就没觉得汉王和主公有多少的机会,不过事已至此,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条路罢了。当此之时,因故一开始就要放眼于满盘,根本没有据一角而蓄势的时机;既不能局限于一角,就要向‘边’进取。臣进一言:‘宜攻不宜守’,望主公切记。
为何咱们要争边?大凡有进取之心者,必争边,方能向外拓展。三国时蜀汉具有益州(四川),占了一角,却对荆州十分重视、便是争边,没有荆州蜀汉很难有进取之势……汉王具有东南角,但他不是我们的心腹大敌,反而对我有利;所以我们才要争边,眼前的下一步是要争取与东南互为长短遥相呼应,以便造势……武昌必取之地!”
张宁点头称是。
朱恒又道:“此番一战,湖广已无强敌,岳州等地如探囊取物,但还不到松一口的时候,臣建议尽早准备进取武昌。然后占据夔州,方可成势。”
张宁沉吟片刻,问道:“重夔州是防四川?”
朱恒道:“《张仪列传》中有一段,秦占西川后胁楚,是这么说的:‘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达扞关……’便已道出了玄机。汉王占东南角,我占一边,北上是逐鹿中原的方向,防御便防西南角。要经略此边,只要占有夔州,就防住了其咽喉;夔州在手,西南无大患也。”
张宁以为然,当下便赞道:“我得朱先生,胜得十万师。今晚这盘棋,真是受教良多。我倒是觉得,汉王丢江淮不是最大的损失,丢了朱先生才伤筋动骨了。”
朱恒摇头叹道:“臣不过一介文人,前不能冲锋陷阵,后不能平生钱粮,只有三寸之舌,王重之则重、轻之则贱,如此而已;在南京时,臣三番提醒武昌之重,却被人嗤之以鼻,又有何用之地?唉,惜汉王,被一帮蠢材误了。”
这句话张宁倒有些不以为然,史上汉王本就没折腾起什么风浪,要不是自己在微妙之间影响了走势,他连西南角都占不了。
不过朱恒确实是必须的人才,除非再得到一个相当水准的高级谋士,否则绝不能缺少这样一个人;张宁有自知之明,超前的远见不是万能的,还需要一个拥有“系统化”的当代见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多半都有所作为、不是随便在市井小民中能找到的,幸好有朱恒。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武昌
冬季已经来临,扬州尚未下雪,下的雨却比雪还冷。
一辆毡车停靠在北城河岸边,小雨落在顶棚上聚成水线,沿着车窗前面滴落得淅淅沥沥。竹帘后面,一张布满了岁月沧桑的脸。他正怔怔地望着河面上,雨点形成的无数涟漪,还有水面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汽。张辅不该为江浙地区的烟云而感到惊奇的,他虽然跟随皇上自北京来的扬州,但最早大明王朝的都城在南京,他的生命历经五朝,早就对江浙很熟悉的。
车厢里干燥而温暖,只是手指感到微凉;不过外头的路面上淋着雨的人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扬州勉强可以算作南方地区,可冬天的寒冷真不是盖的。和北方的干冷不同,这边冬季的潮湿,寒意能通过水气直透骨头,特别是浑身湿透站在雨里。
石板路上就有一队人马这么站在雨中,雨点打在盔甲和头盔上“叮叮”细响,铁叶子下面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头盔的铁帽檐压得很低,他们一个个脸色肃然,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青,却没有一丝动弹,站得就像雕像一般。握着兵器的手指如同铁一般僵硬。
就算是兵痞,在英国公面前让他淋雨、也是绝不敢打伞的。实际上这不是受罪,反而是一种荣光,能为英国公站哨、将士们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表现出铁律的军纪,本身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这时一个武将在毡车旁边抱拳道:“大人,行在侯同知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灰色长袍的人骑着马自岗哨中间径直跑了过来,下马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车厢旁边执礼道:“让国公在路上等侯,下官惭愧之至,实有要事禀报。”
“嗯。”张辅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穿粗布袍打扮的人便说道:“胡侍郎和武阳侯都回来了,一路到扬州的。刚到北门,司礼监的一个太监和锦衣卫的人就已等在那里;他们缴了武阳侯的剑和兵印,径直绑了。武阳侯的部将好像还不服,要太监拿诏令,那太监阴阳怪气地说:你也知道他是侯爷、功臣,咱们要是没得皇爷的话,谁敢擅自绑呀?那些人听了就不敢阻挡……”
“这个薛禄……他还会来干什么,死在战场上多好!”张辅叹了一口气。
“粗布袍”愣了愣,继续说道:“胡侍郎倒是没人管他。不过他刚到行辕外,兵部的人就出来了,都不让他进行宫,更不让见皇上。兵部的人让胡侍郎交出了兵部印信,让他回住处呆着,哪儿也不准去,等候三司法问罪。
下官倒有几分自己的看法,湖广出的事儿虽严重,作为巡抚的胡濙可能反倒没事。第一,要问他罪是三司法,并且是兵部出面,文官管文官的事,不是非常情况一般不会下手太狠;不像薛侯,直接就被锦衣卫拿了。第二,听说胡濙刚到湖广不久,就对薛禄的作战方略提出了质疑,提前给兵部发过咨文;只是他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可能也无法约束薛禄,以至于没产生什么效果,但这样一来他的罪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第三,当初兵部派胡濙去湖广,本身就清楚他不通兵事的,现在出了事就不好把人往死里整。”
张辅不置可否。不过他也不得不赞同旁人的说法,特别是关于胡濙的。而且虽然胡濙是个文官,但它是张辅推荐的,张辅也不想他来背这个黑锅。
对胡濙此人,老臣张辅是知根知底的:永乐朝一结束,他就失去了靠山的人。可这回的大事忽然让张辅发现一个奇怪的结果:一个文官,朝中无人,既靠不上朝臣更和武臣不是一路的,却能在大风大浪之后屁事没有,不得不说是能耐。
张辅略一思索,便说道:“你上马,随我去见杨公。”
“是,国公。”
光是朝里能被人尊称公的杨姓大官至少就有三个,不过张辅要见的杨公是指杨荣。
张辅作为功臣勋贵,通常和朝臣多少要有避嫌意识的,不然你内外一气想干什么?但时至今日他觉得,是和朝臣商量一下、让内阁帮忙促成决策的时候了,再也拖延不得。文官当中,张辅看中的人非杨荣莫属。永乐十六年,杨荣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特别在边防军事上多番筹划,以至于和武将们来往较多,还收过边将的财物馈赠。张辅在永乐时期也和他有些来往,多年过去,俩人的交情其实还不算浅。
此时朝廷文武当权人物齐撅州小小的北城区域,人多眼杂,张辅也懒得避讳,索性带着依仗卫队大大方方地去造访杨荣。
进军武昌的方略,至少在一个月前张辅就明确当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