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50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
钱惟演离开河南府,被贬到随州,不久前去世,终年五十八岁。因为刘太后在的时候,他阿谀幸进,初谥“文墨”,取“敏而好学为文,贪而被撤为墨”之意。钱家的人不服,得新谥为“思”,因为他晚年尚算是追悔前过。
人一死以前的恩怨便就都随风消散,而且钱惟演作为吴越王族,自小生长于富贵之中,去世的时候可算凄凉,也让人同情。相应的,大家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严厉。
特别是欧阳修这些人,曾经受过钱惟演的恩惠,纷纷写文悼念。
喝了口茶,斟酌再三,范仲淹又道:“云行,晏学士说得对,你此次虽然教训欧阳修极为允当,只是措辞稍嫌严厉了些。年轻人,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有时候难免说话没有轻重。只要让他们知道错了就好,若是就此不敢说话,也不好。”
“我说得重了?我说得重了吗?”
见徐平看着自己两人,问得极为认真,晏殊和范仲淹不由一起点了点头:“是稍嫌重了一些。听说欧阳修回去之后,几天不出来见人。”
“我觉得不重!如果欧阳修觉得我说得重了,那说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样,以后还要犯同样的错。晏学士,范待制,我话说在这里,欧阳修再犯一次同样地错,可就不是被说一通这么简单!”
晏殊见徐平不像是说笑,不由问道:“徐待制如何这样说?欧阳修是不当发文指摘大臣,但祖宗以来,朝廷不塞言路,也不是十分过分。”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晏学士,我徐平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因为别人的话就对别人有不好的看法?《钱法类书》是我自己主持编的,印了这么多本,也只有欧阳修一个人因为发文言词不当,我特意出面找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见晏殊和范仲淹两人不说话,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徐平又道:“那一天,我一直告诉他,找他的原因,就是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
“哦,这是欧阳修的不是了。”晏殊出了口气,可算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徐平虽然官位高,实际处龄也不大,比欧阳修还小几岁呢。一样是年轻人,一样也是有锐气的,怎么受得了欧阳修这样说?不要说官位相差这么远,同级也不能这样啊。
范仲淹也露出笑容,终于知道了症结在哪里,也是摇头:“是啊,说起来云行也一样是年轻人,比欧阳修还要年轻呢,如何受得了他如此信口指摘?”
“不,不,不,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不是欧阳修品评我不智,这么多年来更加难听的话我也听过不少,什么时候因为这些事情与人争吵了?我徐平为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因为别人说我,就借官势去压人!”
晏殊看看范仲淹,再看看徐平,真地是糊涂了,徐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见这两个人是真地不理解自己想法,只好把话说明白:“《钱法类书》是编来干什么的?朝中官员,不拘官位高低,只要有了想法,与钱法有关,都可以在上面发文。没有什么对与错,只要把道理说明白,大家议论。本就是各抒已见,让主政者用来参考,博采众长。想法越新奇越好,哪怕是说梦话,我都不觉得有什么。”
范仲淹道:“云行的意思,欧阳修不当说购物券?而是应该说钱法?”
徐平连连摇头:“不是,说购物券极为允当!是欧阳修说事情的方法,说事情的目的,都有问题!他说购物券,应当如何做,做了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弊端,可以朝着哪个方向试,都没有问题,而且极好。但他的文是怎样的?购物券和钱法都提了几句,正要看他有什么意见呢,突然来一句,‘主其事者,不智也’。”
说到这里,徐平的声音高了一些:“一再说,《钱法类书》是谈事情的!结果欧阳修的文里对事情语焉不详,三言两语带过,那天我问他,他也说不个所以然来。洋洋洒洒几百字,就为了最后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说他是哗众取宠,都是轻了!在我看来,纯粹就是来捣乱的!”
“随便品评人,圣人都不敢这样做,他欧阳修就敢!谈论事情,论事不论人,讲人的作为,论迹不论心,这是原则!破了这条原则,事情就无法谈论下去。我辛辛苦苦费了无数心力,编那些《钱法类书》,他这样做,太过轻浮!”
徐平看看晏殊和范仲淹两个人,沉声说道:“那天我说来说去,就是在那七个字上。如果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甚至认为我徐平受不得别人指摘。那只能说,看轻了我徐平,他也是名不副实!”
说真的,徐平当时是认为欧阳修的重点不对,不把精力放在讲述事情上,也不用心去思考,而只是图口快,只想着评点江山,这样是不好的。但那时候并没有向心里去,对欧阳修说的话并不算重,还是批评教育为主。
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两天不断有人来跟他说当时讲得重了,欧阳修到底是负一时文名的才子,说话要给他留有余地。徐平想来想去,越想越不对。
论事不论人,论迹不论心,当时跟欧阳修讲话的时候,徐平心里还没有把一点当成最重要的。今天范仲淹提起,徐平才猛然醒悟。
对人不对事,正是历史上后来朝政一塌糊涂的重要根源之一。根本不管做的事情对不对,品评的结论,都是不智,不仁,不义,小人也。谁掌权谁是君子,谁下台谁是小人,恨不得把对方斩尽杀绝。顺我者君子党,逆我者小人狂,一片混乱。
而把这一作风发扬光大的,正是欧阳修。事情过去,没人再提也就罢了,这两天不断有人来给欧阳修说情,徐平真地考虑要给欧阳修一个教训了。
第152章 防微杜渐
徐平前世隐约有记忆,范仲淹因为所谓君子党被吕夷简迫害,欧阳修因此写《朋党论》。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现在徐平可不敢掉以轻心。前世自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从君子党小人党,到新党旧党,实在是一脉传承,所来有自。
自宋开国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明确党争,发生在太宗时期,胡旦、赵昌言等人公开结党,锐意钻营。君子党和小人党的理论先导,正是在此时发生。以文章得享天下大名的王禹稱,作《朋党论》,提出小人有党,君子也可以有党。而且,如果君子无党,则不能与小人之党相争,就会天下大乱。
第二篇持这个论调的《朋党论》,自然就是历史上欧阳修所作的那一篇了。那文章写在什么时候?范忠淹因为被指为范党领袖,贬出京城,且榜其事于朝堂,当时朝里不少官员竟以位列范党门下为荣。欧阳修的《朋党论》,不仅仅是一篇文章,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意义。君子党与小人党之争,从此由幕后走上前台,左右政坛。
其后的历史,徐平虽然没有印象,但大致的脉络还是隐约有感觉。
此后,司马光中进士之后不久再作《朋党论》,苏轼继欧阳修后《续朋党论》,苏轼门人秦观再作《朋党论》。其中除了司马光是结合事实论史,苏轼和秦观都有明确的政治目的,文章出现的时间恰恰在朝中党争激烈的时候。
以论事起,而以论人终,几乎是欧阳修写文的标志,炮火只是偶然溅到了徐平的身上。不去论一个人的功过得失,而专一去贴上君子小人的标签,是欧阳修及其一脉相承的文人的特点。欧阳修如上,他的两个得意门生王安石和苏轼又何尝不是?
向前再发展一步,同我者君子,不同我者小人,政事彻底成为意气之争。
什么是小人?什么是君子?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简单一句话,言利的是小人,言义的是君子。在这之间,再杂上性善性恶之辨,论忠直邪正,基本就大概内容了。
很不幸,徐平想来想去,从思想根源上,自己貌似怎么都是要划在小人一边。
看了看身边一时沉默不语的范仲淹,徐平的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在同一天升为待制,徐平为龙图阁待制,范仲淹为天章阁待制,自己的位次在范仲淹之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徐平在三司培植势力,而范仲淹一样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徐平在三司,把持大权,提掖后进,重用年轻人,但秉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营私利,不植私党。范仲淹也一样不营私利,甚至对于自己的升迁荣辱都置之度外。但要说不植私党,就值得商榷了。
后来的欧阳修为什么要写《朋党论》?因为范仲淹明显有结党的嫌疑。当然,说他那是私党也不正确,这些人是因为理想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在南京应天府的时候,应晏殊之邀,范仲淹在那里首建官学,这是天下州学县学的发端。管理官学的同时,范仲淹也授课,精研学问。后人所谓宋学,范仲淹实为开山之大家。后人赞其为千年第一名臣,固然是因为他在做官时的操守让人钦佩,更由于他开了宋朝学术的局面,此时的学问大家,大半受过他的提携和指导。更重要的是范仲淹树立了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风貌,“时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是真君子,徐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但要说聚在他身边的就是君子党,人人都是君子,徐平不信。欧阳修和蔡襄出言无忌,专门喜欢论人长短,哪里有君子醇醇之风了?滕宗谅好财,怎么就不说“小人喻于利”了?
透过千年的迷雾,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前世徐平只有一个朦胧的粗略印象,置身这个时代,却不能够再那么糊涂。
那个穷其一生东奔西走,因言论迂阔而一生不得重用,有志难伸的孟子,像一个若有若无,巨大的影子,在影响着这个时代。
汉儒已降,诸学派纷纭,到了五代儒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宋儒要剥离汉儒的天命论,谶纬之学,不尊荀就尊孟,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打倒以前的各家,尤其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带神秘色彩的儒,而代之以人为基础的儒家学派,是合力。
而旧儒已倒,新儒未立的时候,夹在尊孟非孟之间,以“义利之辨”为基础,分君子和小人,党同伐异,便就成为了主流。
孟子“吾养浩然之气”,“合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当年他也只是跟人辨论的时候嘴痛快,千年之后投射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上,就发生了变异。欧阳修这些人那么奇怪的性格怎么来的?跟思想导师孟子脱不了关系。
荀子那著名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而奸民不惩。”后人经常提起前一句,后一句的杀气腾腾也不能忘了。尊荀子的一派上台,做起事情来往往更加狠辣,恨不得将对手斩草除根。
这两派你方我唱罢我登场,纷纷扰扰了几百年,最终随着中原沦陷,归于沉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思想终究还是植根于社会现实,存在即合理,但存在也不一定就是正确。这个时代产生了这种思想,是历史和现实的合力,并不是哪个人心血来潮。孟子早已经被埋在故纸堆里,一千年来地位怕还不如稍知名一点的孔门弟子。到韩愈把他推起来,地位越抬越高,自然有其社会的现实需要。
人是社会的动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