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4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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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也是干脆,错了就是错了,虽然以前的赌约并没有说定,最终还是算了,但坦然承认自己错误,并没有死不认错,胡搅蛮缠。
不过认错归放错,却说得清楚是在钱法上面的认识。他一个没有真正理过政务的年轻官员,输给管钱粮的三司副使,也没什么丢人。但在其他方面,欧阳修依然自信满满,是绝然瞧不起徐平这个只会管钱粮的三司官员的。
名臣以大道佐君王,凡事都讲条文惯例,小吏所为。
徐平不但凡事都讲法例,还巴巴地印书让众人讨论,这种做法是欧阳修所看不起的。自己认准了的事情,就该上书朝廷推行天下,徐平这样做,显然就心虚,对自己不自信。
读书人读圣贤书,明圣人大道,对天下之事自然要能够推而广之。心中存正大浩然之气,做事自然应该自信有气度。像徐平这样,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左试右试,一副拿不准小心翼翼的样子,欧阳修天然就看不上。
徐平看着欧阳修,见他认错的态度很诚恳,但骨子里那一股傲气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轻轻摇头笑了笑,徐平也懒得说话。这种自信,只有未经世事读了几天书的人才会有。真正做过了事情,或者把事情想通了,想装这种自信都装不出来。
第15章 历史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讲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有能动的反作用。
欧阳修这些人天天读的那些圣贤书,不能说错,只是已经与社会脱节。偏偏他们又特别地自信,绝不肯承认错的是自己和圣贤的言论,错的只能是世界。严重一些的,甚至就此倾向于与社会实际脱离,只活在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世界里。
进士出身的官员必须从州县干起,本来就是纠正这种不通世事的弊端,因为这个年代的很多县只能跟后世的乡镇相比,算是政权的最基层。偏偏欧阳修在州县的这几年,对政事几乎完全不参与,快快乐乐一混就过去了,导致他的这种不通世事的倾向愈加严重。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道理,只能靠以后让事实说话。
出了这件事情,徐平也没有心情再在铺子里闲逛,与李璋便要离开。
王素上前道:“待制,莫忘了后天在我庄里相会。”
徐平点头,与李璋随便给盼盼买了两个泥制的小玩具,便就一起出了铺子。
到了州桥边,与李璋分别,在路边顺便买了一小篮新鲜的樱桃,便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缓缓向城外行去。
徐平最近在思考前世学过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问题。
大量的改革思潮出现在这个年代,绝不是没有来由的,不是哪个人拍脑袋想出来。如果说历史上的庆历新政还是传统的政治思想的延续,再稍后的王安石变法就带有颠覆性的革命性了。虽然表面上看依然是对管仲、桑弘羊和刘宴等人理财思想的延续,实际上因为让官营商业无孔不入地涉及到了工商业的方方面面,已经与以前的政治思想大不相同。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思,这种改革思潮由王安石集大成并不是偶然的。
自晚唐五代时起,中国的南北方差距越拉越大。北方连年战乱,除了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年,就没有个太平时候,而南方则相对平静。就是在太祖平定江南时,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社会和经济的发展一直稳步向前。
真宗朝的休养生息,使这种差距越来越明显。
北方所恢复起来的小农经济,正是养育传统儒家思想的土壤,北方学者多道学家,正是这一现象的反映。而南方依靠良好的基础,充分利用了统一后全国市场的形成,商业更加繁荣,一种新的重商主义的思潮正在慢慢形成。
与这种思潮同步,南方官员大量进入中央朝堂,新的政治思想慢慢形成气候。这一大批南方来的官员,所形成的政治力量,才是最终由王安石掀起狂澜的倚仗。
如果不能改变北方的这种经济现状,还是任由小农经济缓慢恢复,那么历史上王安石所遇到的改革阻力,终有一天徐平也会遇到。这是由现在的社会现实决定的,并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改革与保守,背后是整个国家经济现状分裂的现实,并不是简单的政治立场,更不能简单机械地认为支持庆历新政的中小地主,几十年后就成了反对改革的官僚大地主。这种似是而非的阶级论,在事实面前是站不住脚的。
阶级矛盾从来都是人类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但不是所有的政治行为都能够归类到阶级矛盾上去。更不要说划分地主与农民,地主中再分中小地主和大地主阶级的阶级论了。
正是因为这种社会现实,徐平才会在三司搞大规模的工商业,而在民间又力主推行大的庄园农业。只有打破北方现在的小农经济,后边的改革才不会成为无源之水。
政治盟友是不可靠的,官员的政治立场并不是一成不变,实际上很多人的政治立场的形成都与他们遇到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社会现实变了,很多官员的政治立场都会变,历史上的司马光和王安石年轻时还是好友呢。至于阴谋诡计抢班夺权更加不可取,玩火的行为很可能会把自己烧死。回京的路上,见过了丁谓和胡旦,徐平就一直以这两人为戒。
只有自己一直站在历史大势的潮头,才是最稳固的进身之阶。以为自己聪明,可以拉拢官员形成自己的势力,但凡有这种苗头出现,都会被皇权一巴掌拍死。
中国是大一统的国家,与历史上欧洲的小国林立有根本性的不同,具体政策上,欧洲的发展之路没有太多可借鉴的地方。
所谓养出资本的獠牙,首先撕扯的就是锦绣中原,而不会像历史上的欧洲那样到全世界抢掠。对于资本来说,对中国内部进行掠夺显然比出去抢掠更划算得多。这本就是几千年来最繁华的土地,资本一旦失控,第一选择就是对内抢掠。
这也是徐平坚持以三司为根本发展工商业的原因,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因为官僚的本能,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现在已经是理性的行为。哪怕在这一过程中徐平本人会遭受一些个人损失,也不考虑放开资本的闸门,去撕咬刚刚恢复的中原大地。
掠夺内部比向外扩张更有比较优势的时候,资本必须被套上笼头,哪怕徐平自己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资本家,也不能放开。到了这个世界,站在了这个地位,徐平必须要负起自己的历史责任。越是想清楚这一点,立场越是坚定。
出了万胜门,徐平勒马看着天边的夕阳,久久没有说话。
经过了这一年,徐平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怎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与欧阳修这些人的争论,不过是这一过程中的一小朵浪花,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要再过几年,三司农工商一体的经济格局形成,新的社会存在必然会催生出新的社会意识,徐平的身边也必然会聚起一群政治立场相同的官员。
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当这样的政治集团形成,便会推动这一改革过程,这是辨证法。
徐平没有必要去拉拢谁,跟谁结成利益联盟,那一切都是不可靠的。他结盟的是这整个世界,是这大宋天下,是永远不会背叛的天下百姓。
第16章 岭南故人
夕阳下,张三娘与林素娘坐在一起聊天,盼盼一个人蹲在树下不知道在看什么。徐正端着茶杯,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盼盼。
见到徐平回家,盼盼飞一般地跑过来,口中问道:“阿爹,明天是不是我们要回乡下去?京城里不好玩,我想回去了啊!”
徐平拉着盼盼的手,看了看大着肚子的林素娘,对盼盼道:“好,明天我们一家都回乡下去,那里清静。”
说着,拿了新买的樱桃给盼盼:“拿去让人洗一洗,回来再吃。”
盼盼欢呼一声,提了小篮子,飞一般地跑着去了。
盼盼现在这个年纪,正是能跑能玩的时候,徐正和张三娘两个人看着她都些吃力。林文思在外为官的时候,又续娶了一房妻子,也有了身孕。今年大比这年,科举之后国子监里的学生少了很多,林文思便请了假,与妻子到徐平在中牟的庄园安心养胎。林素娘便与徐正夫妇一起回去,有人陪着说话,也多个人照看盼盼。
自己的小舅子比女儿还小得多,徐平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怪怪的。不过这个年代这种事情很平常,男人六七十岁添丁进口都是正常的,何况林文思的年纪本来就不大。
看着盼盼跑远,徐正摸了摸胡须,对徐平道:“大郎,前两天我又迁了一官,说是什么广备攻城作按你的法子制了火炮出来,你的加官便回授到了我的头上。这样一官一官地加下去,说不定我还能做到员外郎呢。”
徐平笑道:“岂止员外郎,我多做几件事,让阿爹升到郎中!”
徐正只是笑,一般纳粟补官一辈子也迁不了几阶官,他却靠着儿子升得还不慢。现在徐平自己的本官已经到了按序迁官的尽头,以后有升官的机会,只能回授给徐正。按照这个势头,他还真地有可能升到郎中,跟一帮老兄弟在一起,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从徐平回到京城开始,便就运了邕州用的火炮回京,按样仿作。徐没在这种事情上用心,广备攻城作折腾了一年才算把工艺搞利索,制了大号铁炮出来。这样的速度,还多亏了桥道厢军入京之后在城外建的铁场,供应上了优质钢铁。
西北战事,宋军多是在外野战被突袭,跟河北面对契丹的时候有根本不同。就是有了守城的炮,只怕也改变不了战争局势,徐平便也没有用心。现在的形势是契丹也没有南下进攻的能力,这守城利器没有很急的需求。而西北又都是野战,实际上党项比契丹的攻城能力更差,火炮的优势无从发挥。
而如果想让现在的禁军编进野战火炮,徐平想想就摇头。那样最可能的后果,就是西北一旦开战,这些火炮就会落到党项人的手里,反而让他们有了攻城的能力。
想来想去,除非自己去西北,不然还是让广备攻城作制几门大火炮出来,安在汴京城头更稳当。怎么与野战部队配合,还是慢慢摸索得好。
不管是与党项还是与契丹比较,宋军特别是禁军的装备都不差,打不过人家根子不在武器装备上,还是要从军制上找原因。徐平现在不管军事,也不操那个心。
盼盼找女仆洗了樱砂锅,一摇三摆地拎着篮子回来,到了徐平父子身边,举着篮子对徐正道:“翁翁,樱桃甜甜的,你先吃。”
徐正笑呵呵地取了一颗,口中说道:“盼盼吃,你阿爹本就是给你买的。”
盼盼咯咯笑道:“给我买的便就是我的了,我先给翁翁吃,再给婆婆和妈妈吃。”
说完,向徐平作个鬼脸,蹦蹦跳跳地提着小篮子,献宝一样地去给张三娘和林素娘。
看着盼盼,徐平和徐正都是满脸笑容。养个孩子不容易,能养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现在的盼盼就让徐平觉得是自己的福气。
没多大一会,盼盼又提着小篮子转了回来,举着给徐平:“给阿爹吃,最后才是盼盼吃。家里我是最小的,我最后吃。”
徐平掂了一颗樱桃在嘴里,摸了摸盼盼的头。
看着盼盼一个人提着小篮子,坐到一边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