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3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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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出过这种事情,这两个衙门的书却喜欢议论朝政。”
徐平心说,我三司的刻的书都是实事,可皇上你也不看啊。这种事情瞒不了人,有时候殿上议事的时候,会拿三司刻书的内容来说,赵祯经常不知道。这不稀奇,就三司出的那书的内容,不是对政事很熟的人看了就会打瞌睡。另两个衙门就不同了,尤其是国子监出的书,先不说内容,文章都是出自名字手笔,光词句就吸引人。
仔细回想了两篇文章的内容,徐平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两篇文章都不是无的放失,只怕本来就是针锋相对的。欧阳修文采飞扬,然而文中内容却并不出奇,无非还是老生常谈而已。他说如今朝廷农政,其弊有三,一为诱民之弊,一为兼并之弊,一为力役之弊,治弊之方,无非还是轻徭薄赋,让民休息。而进奏院所讲,则是不久前中书所定的乡役变化。里正衙前为重役,因为此役倾家荡产的不少,中书改为此役两任无过犯,便可补军将,由差役改为公吏,食国家俸禄,民间不再受害。欧阳修说诱民之弊,而都进奏院就说役改吏的好处,正好针锋相对,只怕不是无意。”
“正是如此。你如何看待两家的说法?”
“都有道理,但都有失偏颇。”
赵祯笑道:“你就是个滑不溜手两不得罪的性子,现在我们君臣说话,忌讳什么!朕倒是以为,那个欧阳修讲的很有道理,正切中时弊。都进奏院所讲,虽然是德政,但总不是个长久路子。欧阳修让朕节用爱农,难道不该?皇宫里节俭一些也是应该的。”
徐平很是沉吟了一会,欧阳修讲的一切确实有道理,但归根结底,是基于在乡村依靠小自耕农的基础上,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但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乡村的统治基础早已经不是自耕农,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现实。听起来正确,但与实际完全不搭,这正是他们这些没有实际从政经验的读书人特点。
新兴起的这些读书人,在政治上的主张主要是从书本上得来。具体到农业政策上,一个方向是回复三代之治,恢复井田制。另一个方向则是怀念唐初盛世,跟军事制度结合起来,重新回到小自耕农为主的时代,同时再行府兵制。
后一种对君主来说,很有吸引力。大宋立国,从太祖之后对外作战便屡战屡败,唐初军事上对外族的八面威风便令人神往,一心想重现那个时光。后来的很多改革,大的方向上都是想向那个时代靠拢,奈何时移事易,弄出来的都是怪胎。
以徐平的眼光来看,这实际上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井田制的本质不是要回复奴隶制度,而是集体制度,以集体化的生产代替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而均田府兵制则完全相反,以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为基础,作为国家的支撑。
这两种方向都不能说错,问题在于不合时宜。如今的现实是朝廷的乡村政治基础正在这两者之间,向哪个方向靠都不可行,只会把乡村搞乱。
想了很久,徐平才道:“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今夜我们君臣说说心里话,不用忌讳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徐平尽量斟酌着措辞。“对于欧阳修的说法,只能说,讲起来都是道理,做起来却无处下手。一点一点说。所谓诱民之弊,如果是僧道这类袖手而坐不事耕作的人,坐食厚利,确实不当。他们过得富贵逍遥,是有诱民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弊端,严禁是应该的。但为兵为吏,总还是为朝廷做事,不可混为一谈。只要用心,就不应当使公吏军兵成为游手懒惰之民,而应该成为朝廷柱石,做不到就是官吏不用心。至于兼并之弊,朝廷虽然不抑兼并,但赋税一向科于上等户,不能由于有官吏舞弊就说这政策不对。抑兼并怎么抑?难道能够收天下之田,重新按丁口分配?陛下,这事情做不来的。”
在这个年代玩土改,又不是改朝换代,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徐平有前世记忆,自然知道农村土改的艰难,唐朝立国时授田也没动世家大族的利益,更不要说这个时候连世家大族都没有了,这样一来就是把全天下有土地的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至于力役之弊,依欧阳修所说,又不要朝廷招公吏,又要减力役,那怎么办?乡村的事务朝廷不管了,交给谁管?莫要说天下都是良民,没有作奸犯科的。不设官而民自治,那只是说说的,天下间哪有那个道理!”
赵祯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他对欧阳修所讲的本来挺欣赏的,谁知到了徐平的口里全无是处,这话听着就有些不入耳。
沉默了一会,赵祯道:“如今天下无事,但朝政没有什么起色,上下怨谤极多。朕登临大宝,必定要有所更张,岂能如此因循下去?欧阳修所言或许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但总是要改,要改就是对的!上月朝廷下诏让天下臣民上言,只有李淑言十事,算是用心,其他官员都是虚应故事,没有什么用处。”
李淑是李若谷的儿子,此时任知诰。他所上的十事徐平也看了,看起来华丽,洋洋数千言,但可操作性实在是很差,并没有比欧阳修高到哪里去。
里正衙前由役改公吏,徐平属下的兵案是具体操办的衙门,他说得多了,反而让赵祯的心里有些不该有的想法。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第182章 天章阁夜对(下)
赵祯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缓缓地道:“先帝迎天书,东封西祀,铺张有些过了。天圣十年,事事都因循前朝先例,积弊已深,现在是不改不行了。如今朝廷年年亏空,上上下下又粉饰太平,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自我亲政以来,屡次三番下诏广开言路,无论士人布衣,只要所言有利于时政者,都不吝惜赏赐。可只有李淑等了了数人,忠心王事,上了改革时政的奏章。唉——”
徐平站在身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这个年代说改革,实在是要去过刀山火海,徐平还真没那个决心踏进去,就连能够全身而退都一点把握都没有。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大的政策改动都是惊天动地,要冒无数风险。
因为这杆旗一旦立起来,就只能进不能退,退了就无葬身之地。改革与反改革的,斗得你死我活,就是因为牵扯太多。
赵祯自登基以来,太后垂帘听政十年,虽然不表露出来,实际上憋了一肚子怨气。这也是为什么一亲政就把宰执全部换掉,一定要废掉皇后,就是要把这股气发泄出来。
出了气之后就是朝政,太后的政策要废掉,立起自己的权威。从去年开始,几次三番下诏要臣民上治世良方,一次比一次恳切。
可下诏有什么用?真以为高人在民间哪!系统性的改革必须君臣一心,有莫大的勇气才能推行下去。现在他根本就不相信原来的官僚系统,怎么能够有实际性的效果呢。
实事求是地讲,吕夷简并不反对改革,他一向并不跟皇上唱反调。可现在朝政局面就是他当政多年出来的结果,他哪里知道该怎么改?能改的早就改了。
吕夷简不在乎政策,他在乎的是实权,只要不动到他的实权,怎么改都行。
可改革就免不了利益的再分配,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不动吕夷简的实权,哪里去找人帮自己做事。这是个死结,不斗个你死我活解不开的。
徐平举目四望,上没有宰相支持自己,下没有自己的根基团队,拿什么斗吕夷简?他还没天真到以为有了皇上的支持就可以,皇权没那么强大不说,这位皇帝也没那么坚强的意志,遇到了困难,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退堂鼓。
范仲淹敢跟吕夷简死磕,那是有王曾的支持,有一大帮中下层官员拥戴,不然一道敕命就把他踢到不知道哪个边远州军去了,哪里还容得他在京城发声。
徐平相信范仲淹一众人等不是王曾指使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有王曾支持的。王曾不是吕夷简,他不会私植党羽,更不会搞小帮派的串连。王曾是真正的政治家,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也会扶持支持自己政治主张的人,虽然私下里他可能跟这些人话都没有说过。
王曾之后,范仲淹以下,再也没有人有如此的能力,如此的胸襟,如此的担当。徐平的历史再不好,也知道庆历新政,知道君子党与小人党,知道范仲淹和吕夷简斗争得你死活。更知道此后的王安石变法,新党和旧党的斗争甚至赌上了天下的命运。
如此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大潮,一浪一浪汹涌不灭,绝不是因为一个人的意志,更不是一群人的异想天开,而是历史的必然。
往深了说,从太宗时代统一全国,又经历对契丹和交趾以及后来的对党项的几次战败,整个国家就进了休养生息的状态。说是儒家独尊,实际上是用的黄老之术,政策大的方向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前朝宰相吕端的那句“利不百,不变法”,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
到了真宗后期,这种政策倾向越来越无法维持,刘太后垂帘听政的时期,不过是强行给这种政策续命罢了。
到了现在的皇上亲政,天下所有的人都明白,不变不行了。就连被认为变革最大阻力的吕夷简,实际上也不反对变革。
这是历史的大势,没有人可以阻挡。
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没有足够份量的人领导变革,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变革。
政治思想不是凭空出现的,必然是有学术思想做基础。这个时候,这个学术思想显然还没有出现,无法指导政治实践,所有的人都处于茫然中。徐平也无法凭空造出来,他前世学到的那些要跟这个时代相结合,还有一段路要走。
世界上没有古今通用永远正确的绝对真理,任何理论都必须与实际相结合,这种结合越紧密,就越能指导国家与社会走向正确的方向。反之,脱离了社会实际,一切都将成为空谈,夸夸其谈谈的理论只会祸国殃民,甚至走向败亡。
每当清静无为的政策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儒家便就成为备选。西汉的时候如此,这个年代也是如此。范仲淹这些人正是以儒学复兴为号召,从学术上入手,行社会变革之实。
这个时候,正是新复兴的儒家向实际执行的黄老思想冲击的时候。表现出来,便是范仲淹与一群儒家新兴士人跟吕夷简为首的旧官僚的斗争。
徐平不是儒学大家,但在官场浸淫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书,又有前世记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那就得怪自己愚昧了。
但徐平还是不敢冒然加入战团,因为新兴的儒家的还没有上位,内斗已经开始。范仲淹能够超脱于这内斗之外,成为各方共主,徐平可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够如此幸运。
新儒家的内斗,其实还是没有超出先秦的格局。主流是韩愈尊孟一派,但尊荀子的士人也不少,悄然兴起的还有自成一家的新学派。
孟子讲性本善,一切由此而起,落到政治上就是宽政爱民,其他都是补充。
荀子讲性本恶,向服务帝王的方向一变就是法家,向讲究礼制的儒家方向一变就是三纲五常。因为人性本恶,必须要有强势的规条来约束,这是根本。
小众的是所谓性朴论,即人生来本是无善恶的,一切在于后天教导。这便要求广兴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