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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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就像半截埋在土里的枯木。
他本想默然离去,但终究,还是下马,走到老人面前。
“将军。”
祖母绿颜色的眼睛缓缓抬起。有那么一瞬间,加赫尔以为那个坚毅深沉、眼中同时闪烁着睿智和意志的凯约回来了,可很快,他相信这只是错觉。他所看见的依然是一个失去儿子、失去情感与思想、失去包括名字在内的一切的老人,风烛残年,每一丝呼吸都好像能将自己微弱的生命之火吹灭。
“这就是您的赎罪吗?……为了永远寻不回来的东西,而丢下您的士兵,您的部下,您的国家与人民吗?”
老人没有答话。他吃力地撑起身子,慢慢沿着那些凌乱的足迹向前挪去。
“就算您再悲伤,”加赫尔在他身后喊,“少爷他也……”
“我知道。”
他回过头。那一刻,加赫尔在前任统帅的眼瞳里看到了整个黑夜燃烧着的投影。
“那个到死都在做梦的傻瓜……”苍老的低声如蒙尘埃,“我只是……希望他死有所值。”
即便被军士强硬地拦着,葵花们还是拥在了第四军驻地最后一扇房门前。“伊叙拉将军。”领头的朝屋里叫唤,半晌却未有回应。
“伊叙拉将军!”咚咚砰砰,叩门如擂鼓。
“将军训练了一天部队,就不能让他安生休息么?”伊叙拉的副官挤过来,满面愠色。葵花们才不管这些,有人见还是没用,伸脚踹门。茹丹士兵纷纷弯刀出鞘,然而门被踢开的一瞬间,他们与葵花共同目睹门内场景,顿时张口结舌,一腔子怒火全僵在了脸上。
伊叙拉嗷的一声,从衣物横堆的床上弹起来,两秒钟后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赶紧拿枕头捂住私/处,一边把所有的被毯都推到床靠墙那侧的另一个躯体上。手忙脚乱,不留神床单滑下地来,正中间几点殷红夺目,勾出昭然若揭的暧昧。
领头的葵花嘴角抽了抽。“……啊,”他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您也好这一口呀。”
伊叙拉按着枕头呆笑。“……有什么事吗?”
“原本在贵处附近发现几个死难弟兄,想问问您是否见到过可疑人等,不过既然您今晚这么忙,想来刺客什么的也不会留意了。”领头者泛起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随手拉上房门,“抱歉打扰——请您继续吧,别因为我们的冒失败坏了兴致哟。”
脚步声渐渐远去。
伊叙拉坐在床沿,直到一切都彻底归于静寂,才长吐一口气,头一件事倒并非穿衣服,而是猛地掀开被裹。“喂,狐狸,猎狗暂时走啦。”
被子下的人凶狠地盯着他。
“哎我又忘了,云缇亚,”有着舍阑族骄悍面孔的茹丹人俯下身,笑得让人想把他的脸撕烂,“这才是你的名字——”
“你这主意还真馊啊。”云缇亚直截打断。
“你弄脏了我的床,不找个靠谱点的理由怎么搪塞过去?”门外传来轻轻两下叩响,像是某种暗号,伊叙拉跑去开门,却忘了自己还一丝/不挂。一声少女的尖叫后,他红着脖颈缩回来,将那姑娘送的药箱放在桌上,先把裤头系好。“今天才招募来的护工丫头,”他对云缇亚说,“都是你,害我当人家上级的第一天就把脸丢光了。”
云缇亚不吭声。伤处的痛已扩散到整条手臂,箭镞上带了倒钩,当初拔/出来时撕开一个核桃大的窟窿,他清楚再不处理这只胳膊就要废了。伊叙拉从皮袋里倒出些液体替他清洗伤口,霎时香冽的醇味在卧室里蔓延开来。“圣廷不是禁了酒吗?”
“自己拿马奶酿的,藏得好,没被搜出去。不过也只剩这一袋了——现在的战马连草料都快没得吃,哪还有多余的奶挤,能养活一两匹小马驹,留个种,已经很不容易。”伊叙拉用小刀利索地刮着腐肉,并未抬头。
云缇亚默默接过上好药的绷带,用牙和左手将伤口扎紧。“……我以为你会把我交出去的。”良久,他说。
伊叙拉笑了笑。“虽然我记性不好又时常犯傻,不过还没蠢到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伸了个懒腰,在云缇亚身边斜躺下来。“我说,前阵子那支‘火把’也是你干掉的吧,嗯?”
云缇亚没有回答。
“……笨蛋。”伊叙拉说。
“你就这样一个个杀下去,从上一任导师杀到下一任导师,哥珊三十万人,其中十万是葵花,你要杀到哪年哪月?要躲到哪年哪月?出手,一击致命,然后在铺天盖地的人人喊打中像耗子一样逃窜?好吧,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恨他们,干掉一个少一个,我理解你——”他摇摇皮袋,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往喉咙里倒,“这个国家瞧起来他妈的光明透亮,实际上比地狱更像地狱!可那和我们茹丹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寄人篱下,给人当枪使,身不由己,顶多只能为那些被碾死踩死的异族投几分同情,这时代是好是坏,它的重量为什么要压在我们身上?白皮肤的西方人自己傻乎乎地跳进火坑,你一个黑佬还想成为他们的救主?”
“难道……”声音陡地压低了,“你只是因为……贝鲁恒?”
这是云缇亚时隔两年第一次听到这个禁忌的名字。他原以为它早已干涸在大多数人的喉咙里,因此当它直刺入耳,禁不住胸中一震。“……不,”他说,“不全是。”
伊叙拉哼了一声。
“你说话怎么和那家伙一个德行了,话里有话,欲言又止。真不干脆啊,十句里就算没有一句扯谎,可他的真心永远不会对你掏出来……那个名叫海因里希的家伙。”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虚空中连接现实与过去的交点,他微笑。“曾经我以为我和他是过命的交情,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每次败阵都是他来应援,他追求达姬小姐的时候我也帮着敲过边鼓。可他真正想要什么,我始终搞不懂。一直以为他不过是想出人头地,哪怕攀着关系向上爬也好,只要别人都说他的实力能对得起他那张脸——不,那不是他。眼睛能看见的永远不会是他的全部。”
自说自话的念叨慢慢滞住了。“知道吗,云缇亚?”伊叙拉突然道,“你和他妹妹的名字很像。”
“……似乎。”
“有次我偶然问起他去世的妹妹,他的语气就像说吃饭喝茶或者和一个不太熟的同僚打招呼一样稀松平常。我明白那小子会做戏,还以为他是在强忍悲伤,此后再也没跟他提。现在想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他能够向你吐露的心迹,从来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在他心里其实不会比一粒灰尘更重。”
他的言语大多都是真的。就连轻描淡写也是真的。好像冰山漂浮在海面上那小小一角——如此缥缈,却又有着如此危险的真实。
伊叙拉摇了摇酒袋,哗啦啦的响声还剩一层稀薄的底。“云缇亚,”随手将它抛过来,“你要真的想做大事……或许也只有成为他那种人吧。”
云缇亚眼里闪过难以理喻的神色。“……你想象力挺丰富,”他轻勾唇角,“真要那样,该多恐怖啊。”
伊叙拉哈哈大笑。酒劲冲上头顶,他伸手揉搓着自己的脸,语声却低哑了下去。
“否则,”他说,“你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他没有再开口了,只是用双手覆住面孔。云缇亚顺着他所朝的方向望去,心觉他或许是在从指缝中与吉耶梅茨的画像对视。月光缓缓移进窗子,驭主在薄纱后的锐眸被暗影侵蚀出一道锈斑,犹如自尸身中抽出多时的剑,刃锋上血迹早已发黑冷却。
云缇亚垂下眼帘。“谢谢。”他轻声说。
然后他一仰头,将皮袋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如果你在这片土地上出生,你的母亲在这土地上死去,曾与你并肩作战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如果只剩你一个人还活着,还站着,一手一手地去挖掘那些早就彼此不分的枯骨,却发现吞噬了他们的大地依然贫瘠干裂,甚至萌不出一痕新绿——
——那时你会明白的,伊叙拉。
那时你或许会和此刻的我……做同样的选择。
伊叙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灰如炉烬。窗子开着,昨夜的茹丹人不在了。
仿佛一个其实从未造访的梦境。
他发了一阵呆,随后才看见那家伙临走前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一把黑木质地的反曲式复合长弓,弓柄嵌着乌银和象牙,而弦已经断裂。
那原本就应该随着第四军一起,由吉耶梅茨留给他的东西。
伊叙拉突然觉得眼眶正在泛出微汗。“……笨蛋。”他说。
他拿起那柄长弓,轻轻地、端端正正地,像将一个刚离开母腹的婴儿奉上洗礼池般,放到画像上驭主的目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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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走在零散的骨殖之间,每一步都唤起脚下或重或轻的嘎吱声,不知是活着的虫豸尖叫逃窜,还是死物寂寂无闻的哭泣。
他化装成全身惨白的收尸人,披着寿布一般的拂晓来到乱葬岗上。这里没有墓碑,没有坑穴,罪人若被处决后依然得不到赦免,遗骸将曝弃于此,直到落入野猫与乌鸦的饥肠。此时,残月将坠,老树枝头黑影幢幢峙立,堆成一座危然欲崩的山峰。那些吸吮了月亮精气而醒来的食腐鸟即将开始新一日的饕餮。
被鸦群压得佝偻不堪的枯树下,有人正盘膝而坐,全身带面孔一起笼进淡灰色的罩袍,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团沉淀下来的雾气。
“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他缓缓道。
云缇亚停下脚步。
“我只叫你替我杀了‘火把’,没让你把他的继任者也除掉。石拳这颗棋子,留着我还有用,何况你光天化日来上这么一出,是嫌自己太命长么?”那个等候他已久的人倚着树干站起来,乌鸦穿过他苍老的声音四处飞散。“是该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有人在阴影里磨亮利刃,就该有人站到阳光下随时准备舍身。但那是一个三流刺客的责任,不该由诸寂团的主事来承担。云缇亚。不该是你。”
雾气流荡。他走近云缇亚,在那后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叫我失望。”
“我死不足惜,就算身份败露也没什么可说。全哥珊都知道云缇亚是叛军余党,谁都比我更适合潜伏在暗处。诸寂团总会有新的主事,这个组织的存续不会断绝。”
那人笑了。
“果然是贝鲁恒留下来的人,”他说,“你和他的眼神多么相像。”
他与茹丹人擦肩而过。一只鸟在他手臂上噌地一点,向灰中染白的天空盘旋飞去。“……以为只要盈上了某个梦想,便能将生命看得如此之轻、死亡看得如此之重的眼神。”
“你都见到贝鲁恒干了些什么……他把自己从神龛上推了下来,幻想能砸碎这个世界,可砸碎的仅仅只有自己这尊圣像。历史要碾平阻拦它的蝼蚁,轻而易举,只消一笔便可抹杀——那支笔仍然握在掌控时代的人手中,那个名字终有一天会在人们心里彻底消亡。哥珊曾被无数场血雨染红,至今洁白无污,每天仍有同样纯洁的婴儿出生,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长大了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贝鲁恒是谁,不会知道多少年前他曾给这世界带来过一片血泊,而他的血,因他而流的千万人的血,早已干干净净地从圣城的城墙上洗去。这就是历史,云缇亚!这就是强权者的历史!它巨细无遗地控制着所有人的一切,包括思想、梦与记忆!贝鲁恒以为只要毁掉自己,就能给它划上一条裂伤,但他永远无法和这吞噬一切的遗忘相抗衡!”
鸦鸣声声唳起,似在应和着雾气中的预言,“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你